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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白骤

发表时间:2018-08-23用户:浅风阅读:2326
  第六卷忘川·白骤 
  白骤,你什么时候才能在乎我一点,哪怕是一点。
  第壹章
  凤仙镇南巷的酒馆出了名的酒香味浓,一杯即醉,两杯难宿,三杯梦醒不知处。可这个乞丐打扮的女子却已不住口地喝了十碗仍不尽兴,竟又抱起了酒坛。令人一边感叹她的酒量,一边忧心她是否能支付酒钱。
  末了,她用袖子拭擦下颌酒迹,东摸西摸终于掏出一个脏兮兮的钱袋,扔给老板:“这钱应该够了。”
  她转身摇摇晃晃离开,感叹伴着酒气:“要是有喝酒不给钱的地方就好了。”
  老板在身后回答:“往前走有个忘川茶舍,那里的茶不要钱。”
  她嗤之以鼻,将酒囊扛在肩上:“平生只爱酒,不吃茶。”
  哼着小曲走过青石路,一片竹林映入眼帘,飒飒竹风间,忘川二字若隐若现。她眼尖地看见竹林里青衣女子正手持花锄挖了一坛陈年老酒出来。
  她咂咂嘴凑过去,问:“你这坛酒,可以给我尝尝吗?”
  流笙笑意盈盈地看她:“忘川没有酒,只有茶。这是我前几年埋下的老茶,姑娘若不嫌弃,可以尝尝。”
  她惊讶竟有人埋茶,却被流笙的话吸引,跟着她走进茶室,见她将瓷坛打开,霎时幽香四溢。她迫不及待地饮了一口,本是清淡茶香,回味间竟生出几分酒味,一向千杯不醉的她此时竟然有些目眩,就着木椅坐下,听见流笙浅淡嗓音。
  “喝了我忘川的茶,便要讲一个故事。若我觉得你的故事好听,届时便回答你一个问题,上天下地,无论古今。”
  她揉揉额头,迷醉在这越来越浓的茶香中。
  “竟还有如此好事,既如此,我倒的确有一事相询。我本以为,此生都不能得知”
  第贰章
  山色西沉,黄昏光景将酒肆酒香酝酿得浓郁,像本就风情万种的美妇涂了艳色胭脂,醉人不知方寸。
  日光被竹帘分割成行,深深浅浅投映在正吃酒的女子身上,能清晰看见被破烂的泥色衣衫束着的高挑身姿。她将脚蹬在长凳上,一手撑头,一手拿着酒碗遮挡刺眼光芒,染了污垢的脸看不清样貌,但那双眼却如远山之云,初见只觉朦胧,再看方觉悠远。
  隔座剑客正手舞足蹈地讨论前些日子凯旋的征北军,说此次在战场上功劳最大的竟是传说中燕大将军不争气的独子燕君北。
  大将军燕放自几年前遇刺重伤后便再无力上战场,唯一的儿子燕君北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整日于江湖集市流连,无心军政,气得燕放几次将他赶出家门。本以为燕家后继无人,谁料燕君北竟改过自新从军,几年历练下来,终于在此次征北之战中大放异彩。本是世人眼中笑话的他犹如一杆铮铮长枪令敌人丧胆,昨日被圣上亲封二品骠骑将军,赏赐无数。
  女子抱起酒坛倒酒,又听见剑客道:“如今京城都在盛传这燕君北的英勇事迹,将军府的门槛都快被说亲的人踏平了。”
  她一抹嘴角酒痕,笑道:“燕君北?倒不曾听过这名字,不过庙堂之事与我何干,我该操心的是下顿吃酒的钱从哪来。”
  她怀抱酒坛翻身而起,虽是乞丐打扮,周身却只有酒香缭绕,高束墨发在空中晃荡,嗓音带着浅淡醉意,步伐却无凌乱:“我本酒中仙,可惜没酒钱。”
  一旁竹帘被撩开,暗影微倾挡住她的去路,蓝衣衬得来人如湖光澄澈,疏朗眉目下薄唇紧抿,面上是淡然神情,嗓音却有微不可察的怒意。
  “你说,你不曾听过燕君北这个名字?”
  吐字极慢,语声黯哑。
  她后退两步,目光微醺地打量他。突然只觉掌风袭来,肩头已被抓住,眼见便要受制于人,无奈只得一松怀中酒坛,手掌发力打中他的胸口,再一脚将下坠的酒坛挑到半空,正要飞身而走,被男子抓住左脚踝。她趁势旋转身子,右脚在他肩上一点,借力飞跃到空中接住了酒坛。
  “还好没摔碎。”
  她心有余悸,全然不顾铁青着脸的男子,抬步便要离开。男子却又飞身而上,她一边护着酒一边应付,嗓音有无奈笑意,眼底却漫不经心。
  “这位公子,你想要这坛酒明说便是,何苦与我一个叫花子为难。”
  男子猛地收手,脸色难看得可怕。她偏着头看他,额前碎发半遮眼眸,唇角挑起好看的弧度。
  他缓步走近,令人窒息的压抑袭来,她却淡笑依旧,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坛酒。
  听见他压低的,咬牙切齿的声音:“白骤,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她置若罔闻,将酒坛扔到他怀里:“这下我可以走了吧?”
  他双拳紧握,克制掐死她的冲动,看她转身步伐逍遥,腰间酒囊被她提在手上,似乎只要有酒便可四方任走。
  群壑微暝,池波微漾,天际乌云卷卷,已汇聚倾盆之雨。这场雨足足下了四日,打得残红满地,花苞低垂,雨幕中蓝衣男子撑一把素黑骨伞,若烟雨中一缕孤魂,似有执念难寻。
  他来到凤凰亭,果然看见她醉在这里。她素来喜爱凤凰花,如她人一般开得恣意。和平日一样,脚边滚落酒坛,她睡在冰冷地上,半边身子露在雨里,额间墨发湿漉漉贴在鬓角,少了往日肆意张扬,多了几分温柔味道。
  他粗暴地将她拖进亭子,看她翻个身继续睡,他一边恼怒一边却褪下外衫替她盖上,又冒雨捡来木柴生火,木柴费了好大劲才终于燃起来,回身发现她已经醒了,正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若是以前,他必然羞愤难当。可如今在军营里磨练了几年,早已学会敛容正色,只眼神微微冷冽起来。
  “总有一天,你醉死了也没人知道。”
  她摸出酒囊喝了一口,才笑眯眯地开口:“你来做什么?”
  他拨弄木柴,火光映着漆黑瞳孔,像自心底燃烧的两簇怒火,嗓音却如亭外冷雨:“你以为一句不认识燕君北,便可将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吗?”
  她凑到火边暖手,脸颊泥污被雨水冲刷得干净,明明是这样漂亮的一张脸,平日却总被污垢盖住,令人惋惜。
  “你这次回来,是来找我报仇吗?燕君北,你的功夫是我教的,你杀不了我。”
  她用半截竹筷绾起如绢似锦的长发,作势要离开,被他一把扯住手腕,力道几乎要将她捏碎。他本是人前冷傲将军,却总是被她一两句话轻易激怒。
  “现在知道我叫燕君北了?记得你教了我武功?之前为何要假装不认识我!承认你认识燕君北,让你觉得耻辱吗?”
  她微眯起眼看他,唇角挂着浅浅笑意,就像以前她看他的模样,看小孩子的模样。
  “耻辱?你怎会如此想,你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将军,令多少人仰慕。而我不过是一个乞丐,我告诉他们我认识你,我教过你武功,也不会有人信,何必为你招惹非议。”
  他紧紧咬牙,话从齿缝中挤出来:“你倒是为我着想。”
  话落却猛地使力将她扯到自己怀里,如今他已足够高大,这样抱着她,似乎可以挡住一切灾难。
  “你,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吗?”
  她将下巴搁在他肩头,目光迷离:“是或不是,又与你何干呢。”
  她将他推开,转身踏入雨幕,落肩的凤凰花在雨中飘零,一如这么多年她在江湖上飘摇,恣意而潇洒。
  他曾经被她这种洒脱吸引,如今却恨死了这样的她。
  最不堪回首是曾经,可他总忍不住去回忆。回忆里有酒,有她,有九月灼灼凤凰花。
  第叁章
  燕君北自小的心愿便是当一名浪迹天涯的游侠。他十分厌烦将军府的肃穆和庙堂的虚伪,可作为燕家的独子,他的心愿被燕放无情扼杀。从小被逼着练武,读兵书,学布阵,令他在别家小孩还在背《三字经》的时候,就已经会感叹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他,对父亲的叛逆可想而知。他时常会偷溜出府,少年的莽撞令他吃了不少亏,每次都灰头土脸地被燕放拎回家,可这并不能打消他想成为一代大侠的念头。
  可他偏偏似乎天生不会使枪,燕放教他的招式总是隔日便忘,令人失望。燕放带他参加朝会,他一言不合便和宰相的儿子打起来,对方是个文弱书生,他仗着几分招式耀武扬威,气得燕放当场扇了他几巴掌,带回家关禁闭。
  旧年新雪,他趁着燕放练兵的时候偷溜出去。墙头寒梅点缀漫天大雪,他穿着锦衣裘服翻墙,但因包得像个粽子,手脚十分不麻利,从两丈高的高墙摔下去。
  以为会断胳膊断腿,却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扑面而来的浓郁酒香几乎将他熏醉。乞丐打扮的女子垂着眼笑意盈盈地打量他,语气有揶揄:“这是哪家的公子哥从天上掉下来让我捡个正着?”
  一向桀骜的他竟然有些讷讷,挣扎着从她怀里跳下来:“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她拍了拍腹部:“我是个叫花子,肚子饿,在讨饭。”
  他看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女子,白雪覆上她长长睫毛,眼底笑意在这天寒地冻间竟生出几分暖意。
  他指了指高墙:“可惜我不能从正门进去,这墙我也翻不过去,我房间有好多吃的。”
  女子双眼一亮,蓦地环住他的腰,脚尖一点已拔地而起,惊呼声卡在喉咙,转眼他已经落在自家房门前。
  一个要饭的乞丐武功都比他高,这令燕君北十分忧郁。
  女子啃着鸡腿,一摸酒壶发现空了,不由失望:“无酒,饭菜难以下咽。”
  他愣愣看着她:“我爹说,小孩子不能喝酒。”
  她看着他大笑:“你是小孩子,我不是。”
  听她的声音也知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燕君北无法接受这种轻视,当即找来酒和她对饮,结果醉得一塌糊涂,朦胧间女子已翻墙而出,而他晕在门口。
  醒过来又被燕放狠狠教训一番,可他只是遗憾,没有问她的名字。
  这之后他又翻了好几次墙,可惜都没再遇到她。他想出一个法子,让侍卫买了最烈的酒,蹲在墙内架起火炉煮酒。
  白梅包裹酒香,夹着雪花的冷冽,织成一张朦胧妙曼的纱网笼罩这方天地,几柱香过后,果然有人翻墙而入。
  是她独有的洒脱嗓音,踩着温柔雪地,吟着惬意诗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将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嗜酒如命,逍遥如风,哪怕是别人口中最卑贱的乞丐,却比太多人过得潇洒。
  他蓦然便明白自己为何对她念念不忘,因为她过的,正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几年他很少再偷溜去集市玩闹,燕放以为是他收了心十分欣慰。其实是他总煮酒将白骤引来,她谈笑风生,讲述她乞讨生涯遇到的轶事。听说他功夫不好,在地上随便捡根枯枝便能舞出他喜欢的招式。
  对于一个乞丐为何会武功,她只是笑道:“什么武功,不过是几招花拳绣腿,上不得台面,在江湖上要饭也是个技术活,总要有点傍身之术。”
  但他学得很认真,似乎只要跟她学,就能变成和她一样的人。燕放见他日渐沉稳,打算将他丢到军营里训练,吓得他连夜收拾包裹逃出府,又去酒馆买了好酒,到凤凰亭找她。
  她躺在一阶石台上,以手枕头,翘着腿睡得香,身边滚落几只酒坛,看来又是大醉一场。他脱下披风给她盖上,又挨着她坐下,将她的头轻轻抬起放在自己腿上。
  月白如霜,酒气萦绕,凤凰花在夜色中开得明艳,落在她唇角,像蓦然绽放的一个颠倒众生的笑。
  她悠悠转醒,看见他也不惊讶,第一件事便是摸酒。他把买好的酒递上,她果然眉开眼笑,豪饮几口才问:“怎么一副离家出走的打扮?”
  他目光灼灼:“我不想从军,我想跟你走。你是丐帮弟子对吗?我听人说,丐帮之人,侠之大义,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她抱着酒坛起身,斜靠亭柱,狭长眼眸带着他看不懂的笑意:“我这样的人?小屁孩,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若知道了,永远也不会想成为我这样的人。”
  他有些不满,捏着拳头:“我不是小屁孩,我已经十五岁了。”
  她噗嗤笑出声,将怀中酒坛扔过去,砸得他胸口闷疼,听见她说:“如果你把这坛酒喝光还能不醉,我就承认你不是小屁孩。”
  跟着她这么久,酒量却丝毫没有进步,他喝了半坛便吐得一塌糊涂,但还是固执地拽住她的衣角:“我要跟你走,我要过你过的生活。”
  她跳起来打掉他的手:“别扯别扯,衣服快破了,我的钱只够买酒了。”
  他执意要跟着,她没办法只能带上他。她用黑泥抹黑他的脸,又割破他的衣服

  她笑眯眯地问:“你看,我过的就是这种生活,你还想过吗?”
  他硬着脖子回答:“这有什么!”
  有人经过,扔下几个铜板,白骤飞快捡起来,朗声道:“谢谢大爷。”
  他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一张脸涨得通红。白骤拍拍他的肩膀:“你还是回去当你的公子哥吧,还能随时接济我几坛酒,多好。”
  话落,有人从旁经过又倒回来,看了半天突然怒斥出声:“燕君北!你个臭小子在这干吗!离家出走就算了,居然还沦落到在街边乞讨!”
  燕放脸都气歪了,直接照头捶了一顿,燕君北在白骤看热闹的眼神中被他爹抓了回去。
  那之后无论燕君北怎么在墙角煮酒白骤都没有再来,哪怕是他找到传说中的百年老酒,去凤凰亭等了她一天一夜。
  不知为何,他生出一种被抛弃的颓废感。而他成天往凤凰亭跑,终于有一天被燕放的仇家绑架了。
  如果是绑架勒索也还好说,偏偏这个仇家不要钱,只想让燕放体会痛失爱子的痛苦,着实令人无奈。
  就在这个人思索着怎么弄死他好时,白骤抱着酒壶摇摇晃晃闯入他的视线。仇家紧张地掐住他的脖子,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酒。
  “早就听闻酒影白骤和燕放的独子走得近,你此次若能置身事外,这坛百年女儿红就归你了。”
  她眼神发光,对着那坛酒吞口水。燕君北想,完了,自己在她心里连一坛酒都比不上。下一刻,只觉人影如魅,她竟一脚将酒踢翻,刹那酒香扑鼻。
  仇家被她一掌打晕过去,燕君北感动地看着她,却见她拍着胸脯说:“好险,要不是一脚踹翻,我差点就答应了。”
  燕君北气得咬牙,她鄙夷地看着他:“跟我学了那么多招式,竟还被这种人劫持。”
  之后开始专心教他功夫。燕君北觉得自己此次被绑架得十分值得。
  第肆章
  燕放大寿,将军府热闹非凡,连当今太子都前来贺寿。燕君北不耐烦这种场合,打了个照面便离开。是夜突然人声大作,他跑出去询问才知,方才宴会上有人刺杀了前来赴宴的大秦第一剑客范穆。
  第一剑客的名头是国君亲封的,剑术之高令燕放都赞叹不已,可竟然有人将他刺杀了。燕君北觉得不可思议,但也与自己无关,他溜了一圈回到屋内,闻见熟悉的酒香。
  白骤正坐在屏风后喝酒,他高兴地凑过去,一丝血腥味窜进鼻间。他看见她汩汩流血的腹部,被她一只手捂住,眉眼间却全无痛楚。
  “怎么回事?”
  他着急地找来纱布替她包扎,她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小屁孩,你不会出卖我吧?”
  他手指一顿,半晌,艰难地开口:“是你杀了范穆?”
  屋外人影攒动,他猛地起身将她抱到床上用被子遮住,又将酒壶剩下的酒洒了满屋盖住血腥味。
  侍卫早知自家公子爱酒,在门口象征性地看了一眼便离开。他松了口气,偷来伤药替她上药。她轻拍他的头:“谢谢。”
  他别扭地躲开,嗓音有点怒意:“你为什么要杀他?”
  良久,听见她像酒香一样缥缈的嗓音:“他是九冥堂高价悬赏的人,只有我能杀了他,我很厉害,是不是。”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九冥堂,这个在江湖上臭名昭著却无人能撼动地位的杀手组织。白骤不仅是九冥堂的杀手,还是分堂堂主。
  他曾以为她是路见不平的大侠,原来却是背负人命的杀手,这样的落差令他无法接受。白骤也不在意,待外头动静小了便翻墙离开。他站在门口看着她远去,混杂着血腥的酒香还未散去,令他心绪凌乱。
  白骤以为燕君北不会再来找她了。可没过几日,他便带着上好的伤药找过来,抢了她手中酒怒道:“伤没好不许喝酒!”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个少年已经长得这么大,陪在她身边,也已经这么久。他替她换药,却比她还紧张,不停地问她疼不疼。
  她身上的伤数不清,这点小痛压根不算什么,可从未有人这样在意过。
  他劝她离开九冥堂。要钱,他可以给,要酒,他可以买。他不希望她活在这样危险的组织中。
  可她总是悠悠望着迷蒙的天,是他听不懂的语气:“你还小,有些事不会明白。”
  那些她所说的他不明白的事,终于在那日看见玄衣男子时都明白了。她看那个人的眼神不一样,连面上神情都是燕君北从未见过的。
  白骤称他为冥主。九冥之主萧何。
  燕君北第一次看见这个掌控整个九冥堂的男子,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面熟。他面上的笑半真半假,轻声询问白骤的伤势,燕君北觉得这种装出来的关心实在太假,可偏偏聪敏如白骤却在这种假意关心中红了脸颊。
  他就像个外人在看一对恩爱的夫妻,只是女方看不懂男方的虚情假意。
  萧何转过身打量他,笑问:“这是谁家的小孩?”
  白骤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一个缠着我要学武功的小屁孩。”
  他捏着拳头反驳:“我不是小屁孩!”
  萧何大笑起来:“既如此,便领他进九冥堂,让他跟着你如何?”
  白骤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一个长在温室里弱不禁风的纨绔能有什么作为,不配为冥主效力。”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她似乎没看见,所有目光都落在萧何身上。萧何也不再勉强,临走前问她:“伤势恢复得如何?明日有新任务。”
  她目光微暗,笑着回答:“可以行动。”
  这个男人一点都不在乎她,仅仅将她当做可以利用的棋子。他前来慰问并不是真的关心她,只是嘱咐新任务罢了。他只一刹便可看清想通的事情,白骤这么多年却依旧沉沦其中。
  她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只因她将所有在乎都给了那个人。而她一直将他当做孩子,这让他如何将自己从仰慕到爱慕的心意说出口。
  派到白骤手上的任务越来越棘手,她时常浑身是血地闯进他屋子,这个世上,似乎除了他,再没有别的人可以帮她。
  终有一日他忍不住,将酒坛狠狠摔在地上,怒吼:“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为他!”
  她偏着头似在认真思考,之后弯起唇角:“他救了我。这样大的恩情,让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他死死箍住她双肩:“离开九冥堂吧,白骤,这么多年,你已经偿还清了。”
  她摇头:“离不开的,九冥堂不会放任知晓秘密的影杀离开,若有一天我能离开,大概就是死了。”
  燕君北怎么舍得她死。
  他找到萧何,提出只要放白骤自由,他什么事都可以答应他。他已经做出牺牲自己的准备。
  可萧何对他的牺牲并不十分感兴趣,好在对他大将军之子的身份比较感兴趣:“听闻燕放大将军贴身之物天蚕软甲是绝世宝贝,多次在战场上护得他性命,若你用这个宝贝来换,九冥堂保证今后不动白骤分毫。”
  他竟然将主意打到自己父亲身上。可再宝贝的东西都是身外之物,这与白骤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当他费尽心思拿到天蚕软甲来到九冥堂时,白骤刚出完任务回来,风尘仆仆的模样,肩头伤口还未处理。
  “东西我拿来了,也请你遵守诺言,放白骤离开。”
  她猛地抬头看他,一向散漫的眉眼紧蹙。萧何接过天蚕软甲,面上闪过莫名神色。他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要离开,萧何慢悠悠开口。
  “白骤,堂内前几日刚接了一个委托,我思前想后觉得只有你能完成,你可愿受托?当然,你想离开我绝不强留,毕竟,我还要遵守和燕小将军的约定。”
  萧何说完这番话,燕君北能感觉到她一点点挣脱开他的手,终于跪下:“属下领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拳头紧握:“你在做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换得你的自由,你竟然……”
  燕君北被她冷声打断:“我从未求过你帮我,一切都是你一厢情愿。燕君北,走与不走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她从未这样和他说过话,这些年她虽然总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在他面前都是笑意盈盈的。这样的白骤,他不曾见过,也再不想见。他转身离开,袖口拂过决裂声响。
  偌大房间寂静无声,良久,萧何嗓音淡淡。
  “下一个任务,我要你去刺杀燕放。并不需要杀了他,你只需挑断他的筋脉,让他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当个废人。”
  她咬着发白的唇,摸出腰间酒囊灌了几口,面色终于有所缓和,声音却微微颤抖:“你让我接近燕君北,获得他的信任,就是为了取得他父亲的天蚕软甲,以便刺杀?”
  萧何面色渐冷:“他时刻穿着这宝贝,令人无从下手,除了他亲生儿子这世上恐怕也没有谁能拿到手。”
  她低笑出声,压住肩头伤口,血从指缝滴下,一贯风轻云淡的嗓音,此刻竟含了几分悲怆:“我替你办这最后一件事,你放我自由吧。大约你也清楚,我活不长了,所以才会接连派那些棘手的任务给我。我知道你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最后为你办这一件事,也算还清你的救命恩情。”
  他负手看着她,就像无数次她完成任务回来,他面带笑意称赞她一样:“好。”
  她还记得那些年,她陪着他在刀光剑影的江湖闯荡,为他挡下无数暗袭,最终内伤难愈,这些年全靠续命丹吊着。可近来续命丹也开始失效,疼痛一波压过一波,喝酒本可以镇痛,如今也没什么作用了。
  她总是天真地认为,他曾经那样温柔地救下她,她在他心中终归是不一样的。可后来也终于清楚,她唯一的不一样仅仅是,她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若有人比她更锋利,她便失去这份不同。
  她走到门口,将面上的悲戚一点点隐去,终于又变成往日洒脱的白骤。
  “冥主,我会为你办好这最后一件事。请你今后,放过我,放过燕君北。”
  那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啊,竟然和最狡诈的九冥之主做交易。她将他骂走了,希望他再也不会回来。
  片刻,听见萧何淡然嗓音:“我的目标只是燕放,自然和他无关。”
  将军府的地形她再清楚不过,和燕放交上手时,她竟然有微微惧意。她不怕死,不怕痛,她只是怕那个少年看见她对他的父亲下手,会如何恨她。
  当她将刀刺进燕放四肢,周围火光终于围过来。燕君北血红着眼,恨不得将她一口口咬碎吞下肚。
  “他所说的委托,便是让你刺杀我的父亲?”
  她手腕翻转挑断燕放最后一根手筋,在他的惨叫声中缓缓起身。
  “他还活着,我没有杀他。”
  她眸色浅淡看他一眼,从重重包围中飞跃而出,熟悉的嗓音还在他耳边:“燕君北,我等着你来报仇。”
  那是燕君北从军前,最后一次见她。
  第伍章
  “爱卿,你觉得朕的女儿六公主如何”
  君王笑吟吟的声音传来,燕君北收起回忆思绪。室内沾了晨露的木芙蓉插在黄釉蟠螭纹双龙瓶里,龙涎香漂浮在鼻尖。
  他隐下眼底晦暗情绪:“如今战乱未平,臣无心为家,六公主惊艳无双,必另有良配,臣一介武夫不敢妄想。”
  他起身跪拜,凛声道:“且近来江湖势力越发猖狂,扰乱朝纲,臣愿请旨肃清乱势,为陛下分忧。”
  日光洒在金碧辉煌的雕梁飞檐上,他步履沉着,踩着这白玉台阶,暗自握紧了双拳。
  他带着他的铁骑归来,誓要踏平九冥堂,将那人斩于刀下。当年他骗自己偷取了父亲的护甲,才害得父亲卧床多年。他愧疚痛恨之际,唯有放弃自小的大侠梦,挑起燕家大梁,遵循父亲的意愿从军参政,向父亲赎罪。
  那个女人啊,他在军营多少年,便恨她多少年,可再次看见她,听见她满不在乎地说不认识他,愤怒竟然大过了仇恨。
  几日之后,江湖盛传,骠骑将军燕君北将领铁甲军队马踏江湖,首个目标直指九冥堂。而九冥堂也高价悬赏刺杀燕君北,赏金之高前所未有。
  白骤喝得醉醺醺,踏进分堂接了这个委托。
  分堂主有些迟疑:“白堂主…不,白姑娘,你离开九冥堂多年,这一次……”
  被她一甩酒壶打断:“我只是来当个挂牌杀手,接个委托,赚点酒钱,不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可是你接的这个委托是有史以来最难的委托啊……
  她步履凌乱踏出去,微醺嗓音散在屋内:“告诉其他人,这个委托我白骤接了,谁也不准插手。”
  燕君北整顿了铁甲军,正在军营和副手商议进攻计划,突觉凛冽杀气四面八方袭过来,杀手未到,杀气已至。
  铁甲列阵,将燕君北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地护在中间,他们早已得知会有杀手前来,只是没想到这个杀手将杀意暴露得如此明显,给了他们充分的迎接时间。
  一缕酒香飘然而来,本来淡定无比的燕君北霎时变了脸色。片刻之后,白骤摇摇晃晃闯进军队的攻击范围,手上还提着一壶酒。
  “全部退下。”
  “将军!”
  “收队!退下!”
  他脸色恐怖得吓人,周围将士面面相觑只得齐齐后退,偌大的空地上只留下他和白骤二人。
  远山如黛,晨雾溶溶,她身后似有烟雾轻拢,眉眼氤氲在酒香中,步伐有些踉跄。
  他死死瞪着她,嗓音愤怒得颤抖:“我怎么也想不到,接下这个委托的会是你。白骤,为了他你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我在你心中,又算什么?”
  她偏着头,斜挑着唇角,是漫不经心地笑:“什么也不是,你是我此次的目标。”
  他听见这样伤人的话,竟然笑出声,握紧手中长枪,缓步走近她,每进一步,能感觉到他凛冽杀气刺穿她的皮肤。
  “都说杀手无心,曾经我不信,如今不得不信。白骤,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是不是?”
  她微笑地看着他,好像风中冷冽盛开的凤凰花,竟是突兀收了杀气:“那便动手吧,燕君北,杀了我,为你父亲报仇。”
  长枪抵住她心口,他咬紧了牙,却没有再进一寸:“当年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其他杀手。你接下委托,是为了保住我,保住你自己。这些你明明可以解释给我听,却从来不说,让我误会你这么多年。白骤,你什么时候才能在乎我一点,哪怕是一点。”
  手掌用力,长枪终于刺穿她的胸口,却故意歪了一寸避开要害,她喷出一口血踉跄着要倒下,被他揽入怀里。
  他抚上她的后颈,低低的嗓音响在她耳边:“我定会踏平九冥堂,将萧何斩于刀下,断了你这一生牵挂。”
  她晕在他怀中,被他命人关进了监牢。而他整顿铁骑,马踏九冥。
  白骤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站了个小将,目光悲戚地看着她。小将是燕君北的亲卫,他打开牢门放她走。
  “将军说过,只要杀了九冥之主,这场仗就算打赢了。可这么多天,将军还没有回来,我知道你是九冥堂的人,希望你能把将军带回来。”
  腰间酒囊已满,是他担心她在牢里喝不到酒亲手装满的。她拍了拍亲卫的肩,眉眼坚决:“哪怕我死,也一定让他平安归来。”
  她赶过去的时候,九冥堂已被攻破,可燕君北和萧何不知所踪。她寻着踪迹找过去,在凤凰亭找到了他。
  他躺在凤凰花下,嫣红花瓣落在他玄色铠甲上,遮住了斑驳血迹。看见她时唇角微微挑起,气息微弱难寻。
  她艰难走近,用手去抚摸他冰凉的脸,听见他微不可闻的声音:“我已经杀了他,白骤,你终于自由了。”
  “你这个笨蛋。”她蹙紧眉恶狠狠地骂他,可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滴在他的眼角,像是他不舍离她而去。
  他却笑得越发开心,用尽全部力气动了动嘴唇,说出一句什么话来。她贴着他唇角,全身都在发抖。
  “燕君北,你说什么,我没听见,你醒过来,再说一次。”
  可是再也没有人回答她。
  尾声
  她将琉璃茶盏拿过来,兴致勃勃地问流笙:“起先我看你这茶盏里的水是赤红,怎么一段故事讲完变得如此清澈了?”
  流笙笑答:“因为你口中那段最纯粹真挚的感情,涤清了水之浑浊。”她手指轻点水面,问她:“你想知道什么?”
  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其实就是想问问,那时候,他到底说了什么。”
  水面荡漾,画面缓缓浮现,男子死前的模样再次浮现,他拼着必死之心将长枪刺进萧何心口,终于两败俱伤,可他撑着血流不止的身子,一步步走到了凤凰亭,临死也想死在她喜欢的地方。她看似满不在意,眼底却满满都是悲戚,紧紧捏着酒囊,听见很久未曾听见的声音。
  “你终于在乎我一次了,我好开心。”
  那么久以来故作的坚强和不在乎终于在此时崩溃,她能感觉心脏被一寸寸敲碎,痛到了极致。她朝流笙说了句谢谢,踉跄着飞奔出门,连酒囊都没有拿。
  流笙看着消失在竹林间的女子,轻叹了一声,看向还有画面浮现的茶盏。
  是她年幼之时,瘟疫袭遍了村庄,她并没有染病,却和那些病患关在一起,周围的人逐渐死去,她紧紧抱着膝盖蹲在角落,也快要被饿晕过去。
  后来县令下令烧掉这个村庄,她拖着小小的身子爬出去,隔着窗户喊救命。可没有人理她,他们抱着木柴将窗户遮住,将她最后的希望掩盖。
  然后她听见清脆的嗓音:“里面还有个小女孩活着,我听见她喊救命了。”
  她已经快失去意识,趴在地上听着那个声音和县令争执,最终县令派人进来将她救了出去。她快要昏过去,却执着地睁开眼想看看是谁救了她,却只看见一个蓝色镂空玉佩,雕刻着一只独特的雪狼。
  后来她跟着乞丐讨饭,某一天玄衣男子闯进来,她一眼就认出那个玉佩,认出了他。少年说他被家族赶了出来,以后要开始流浪。
  她握着他的手,保证:“我会陪着你一起流浪。”
  后来玉佩在一次厮杀中摔碎了,她再也没见萧何戴过。一直以来,她以为是萧何救了她,她付出一切心意全部为他,却在之后的岁月里被他的无情伤得体无完肤,心意也被消耗殆尽。直到燕君北的出现,她爱上这个善良的男孩,可她配不上他。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或许十年后,或许明天,而燕君北有最好的未来,她怎么敢打扰他。
  可茶盏中的画面,将更残忍的真相一点点揭示。
  燕放的大将军之位是世袭他的父亲,而燕放是燕家庶子,大将军的爵位本不该被他得到,是他刺杀了自己的兄长,燕家的嫡子。
  当时所有的矛头都指向燕放,可萧何的母亲为他做了伪证,证明他当夜在青楼并没有离开。
  拿捏着燕放这个把柄的女子生下了萧何,住进了燕家,随着萧何日渐长大,她也渐渐不再满足妾侍地位。燕放可以杀掉嫡子,她也可以杀掉正妻生下的燕君北。
  这件事终于被燕放发现,他厌恶这个贪心毒辣的女人,用毒酒杀了她,甚至连萧何这个他并不喜欢的儿子都不打算放过。
  萧何得到消息逃了出去,临走前为了保险起见,偷了燕君北象征身份的雪狼玉佩,成功逃出城,直到遇到了白骤。
  他十分乐意利用她的报恩之心,凭着足够的智慧和手段萧何进入九冥堂,获得前冥主的青睐,坐上了冥主之位,开始了对燕放的报复。
  而白骤不知道这些,她错付了全部心意。
  流笙将茶盏收起来,似在感叹。
  “这些事情,你不知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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