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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十年长跑的女朋友就要嫁人了(三)

发表时间:2016-04-10用户:文字君阅读:1769
    回到戈壁滩,别人问我事情处理得怎样,我嘿嘿地笑着说一切妥当,一副无比幸福的模样。我不是可怜虫,我不需要博取所谓的怜悯,我已经丢了灵魂,但尖牙与利齿还在,我可以参与残酷的争夺。
    
    我变成工地上脾气最古怪的人,工作时精力充沛,休息时嘻嘻哈哈,但监理都对我敬而远之,因为我一会儿像哈巴狗一样对他们点头哈腰叫爷爷,一会儿像疯狗一样对他们凶相毕露,甚至趁着酒劲追打吹毛求疵的小监理。合伙人经常数落我,却又纵容着我,因为他们不方便与别人翻脸,他们需要我这样的疯狗。
    
    只是,一闲下来,我就开始发呆。同事开玩笑说,我是“墙角里的一根打狗棒”。
    
    我们经常会请业主或者质监站之类的人吃饭,我每次都咋咋呼呼,哗众取宠地说着各种庸俗的荤段子,然后拿出同归于尽的架势来喝酒,一杯接一杯地死磕。所有人都夸我海量,年轻有为,前途不可估限,但我知道,酒场和官场都是谎言的集散地。
    
    我蹲在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吐,然后趴在地上哭,旁边的同事都开心地笑,所有人都知道我酒劲上来就会哭,却没人知道我到底在哭什么。那几个月里,我与她完全没有联系,似乎这辈子都老死不相往来。我在遥远的新疆数着每一次日升月落,期待将她遗忘的那天,可是一旦每次喝得酩酊大醉,每次从噩梦中惊醒,我都会疯狂地想念那个熟悉的名字。
    
    可是酒醒之后,站至人前,我还得每天强颜欢笑,听别人讲我酒后的失态模样有多么傻逼多么傻逼多么傻逼,然后我和他们一起笑得直抹眼泪。
    
    那里的生活极其枯燥,业主项目部的司机小廖用U盘传给我一些歌曲,我把那些它们一股脑全装进手机里,从凤凰传奇到维塔斯,从摇滚到红歌,我毫不挑选地挨个儿听过去,在空旷的戈壁滩上一边开车一边高声嚎唱。
    
    唯独有一首歌让我不得不将车子停在路边,捂着胸口,趴在方向盘上缓气———五月天的《你不是真正的快乐》。
    
    电力企业是一个不差钱的豪门,但不包括2012年在建的太阳能发电站,由于欧美对中国光伏产品的反倾销制裁,光伏电站顿时陷入资金泥潭。新疆戈壁滩的气候恶劣,通常四月份才能正常开工,十月底就完全不具备施工条件,我们提前一个月冒着冰雪和低温开工测量放线,终于在十月基本完工。
    
    此时的业主暴露资金极度短缺的问题,他们的注册资金是会计师操作出来的,而银行又盯着上头的政策,不敢轻易贷款。于是,我们的工程款没了着落,业主方拿资料审核说事,一天一天地拖着不肯验收。
    
    我带着工人将业主的车子堵在工地不放行,派出所的民警一趟又一趟过来协调,反反复复八趟之后,连派出所都不太愿意来了。最终我们去骗业主里那个稍微老实的负责人,说暂时只要签字验收就行了,今年不会催要拖欠的工程款,他们刚好不堪其扰,不得不把字签了。
    
    这个社会,老实人都是要吃亏的。签字的第二天,我们的人挤满整个业主项目部的办公室,拍着桌子催要工程款,把那个女文员吓得躲在角落里哭。我拿着一大把小锁,将他们办公室里的抽屉和资料柜都挂了锁,但挂到那个女文员那边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抽屉里摆着一只玻璃罐子,里面摆着五颜六色的许愿星,而她的桌角还有许多未完成的折纸。
    
    我忽然想起来,凌一尧也曾经为我折过这个东西。
    
    我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孩子被大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陡然发现自己失态时的丑陋,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曾经那个善良的温和的喜欢恶作剧从来不忍心伤害别人的吕钦扬哪里去了?这个一脸狰狞拍桌挂锁满口脏话的吕钦扬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没有锁那个女文员的抽屉,默默地走出那间拥挤的办公室。
    
    十一月中旬,大雪封路之前,我提前离开戈壁滩,返回阔别半年的家乡。也是在到家的当天,我踌躇许久后终于鼓起勇气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她听到我的声音一下子愣住了,叫我稍等一会儿,然后跑回房间接听。
    
    我说:“没想到你这个南京号码还通着。”
    
    她说:“我每个月只交一点钱维持不停机,可惜一直没人联系这个号,这几天还在想着把这个号停掉算了。”
    
    我愣了一下:“等我的?”
    
    她没有说话,不肯定也不否定。
    
    我说不禁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向她展示自己柳暗花明的现状:“我已经回来了,我也赚到钱了,不是穷小子了!你不是喜欢甲壳虫吗?我们去买一辆!还有开一家书店,我们可以去物色店面!我以后除了和你出去旅行,再也不出去逛荡了,我很想你,我每天都很想你……”
    
    我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大堆的话,想狗等待主人筷子上那块骨头一样渴望她点一下头,然后我开着摩托车狂飙过去拥抱她,我的人生从此完美无缺,我每天都要向苍天和大地感恩戴德。
    
    可惜,凌一尧低声打断道:“我已经订婚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再也蹦不出一个字,甚至忘记收起脸上因对未来的憧憬而不知不觉地流露出的笑容。订婚了。。。未婚妻。。。妻。。。我难过得忍不住蹲了下来,用拳头抵住胸口狠狠地摁,试图抑制内心如同比万千虫蚁啃噬的痛楚。
    
    凌一尧啊凌一尧,你真会开玩笑啊,你怎么可能告诉我这样一句话?你还是扎着马尾辫的高中生啊,你不是要跟我一起气死姚千岁吗?你不是说“妻”这个称呼好别扭可是你又很期待成为我的这个字吗?你不是说一想到这个世界终将诞生一个或者两个拥有我们两人血脉的孩子就会觉得神奇又激动吗?
    
    我不坚强,我不自信,我不要脸,我是一个贱人,我想和一个无赖的孩子一样躺下来蹬腿哭喊,把自己全身弄得满是尘土,你回答我:你!!!!!!为!!!!!什!!!!!么!!!!!!言!!!!!!而!!!!!无!!!!信!!!!!
    
    这近两个月里,我们依然保持着联系,过得却不是太好。她经常脾气暴躁,无缘无故地对我发火,把我所有的缺点都翻出来说一遍。有些缺点甚至是许多年以前的,我也早就已经克服,不知道是不是在戈壁滩上透支太多精力,我竟然一点都不生气,任由她自说自话地骂着。她连挂电话都没有预兆,没有再见,没有晚安。
    
    我们仅仅见过一面,在这座小城的电影院里。那场电影的观影厅空荡荡的没几个人,我们没敢坐在一起,她坐在我的左前方,没有回头,而我几乎一直盯着她的侧影。我记得高二时语文老师给她们班代课,叫我帮他去隔壁班架一下投影仪,我一进去就有人起哄,而她低头写作业不敢抬头看我一眼。这一晃,就是十年,那个腼腆的少女即将嫁作他人妇。
    
    但我们一直没有停止抗争,这两个月里,只是这艘船上载了太多的人,她搬不动船上的巨锚,而我无法阻止港口缓缓升起的闸。那段时间我看很多电影,读很多书,也聆听许多人的建议。有人说,你的痛苦放在人群里简直微不足道,许多人的心里都深埋着那样一段不见天日的回忆,以后她会渐渐地与丈夫相处融洽,而你也会找到另一个女人,你可以不爱她,也可以对她很好,生一个孩子,你们的心思便全在抚养孩子身上了,谁还在乎爱情是什么?
    
    我相信那个人所说的话,可是我不要那样的人生。我不想一回家就看到一张冷漠的脸,不想在风月场所眯着醉眼牵走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孩,只因她依稀有一点尧尧的影子,我更不想哪天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身边围了一大群人,但我却感觉万分孤独,只有雪白的天花板上映出那张几乎遗忘的笑脸。
    
    凌一尧说,这大半年里她再也没有与家人吵过,但也没有再和他们撒娇谈笑过,每天上班下班,吃完饭便礼貌地放下碗筷,安静地返回自己的房间。
    她曾经问罗XX:“你觉得你喜欢我吗?”
    
    罗XX说:“挺喜欢的吧。”
    
    罗XX的人品不坏,也很斯文,他生于温室,生活自理能力还停留在少年时代,大小事宜都有自己的主见,最后还是要服从父母的安排。
    
    就在挑选婚纱的当天,这个帖子开播的前一天,罗XX在她家吃饭,她也跟着喝了一点酒,然后笑了。她母亲很高兴,说尧尧今天心情不错,终于见到笑脸了。但她母亲洗碗时,她站在厨房门口说:“妈,我告诉你一件事,我这一年没有一天过得开心,我一想到以后也要这样过,就害怕得想死。”
    
    她母亲说:“你喝多了吧,月底都快领证了还说这种话?”
    
    凌一尧回房间给我打电话,笑着告诉我这事,她那天的话特别特别的多,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说,而我沉默地听。十几分钟以后,她似乎有些自责地叹气,说:“喝多了,平时不会告诉你这些屁事的。”
    
    然后她又突然无奈地苦笑起来,说:“我妈的反射弧真够长的,现在才开始摔盘子,我出去看看。”
    
    
    我说不清这段时间自己到底什么心态,随着月底的临近,我觉得自己的心像烧尽的木炭一样渐渐黯淡。最为迷茫的是,我有时无法确定自己到底希望她婚后过得幸不幸福,许多小说和电影都说过,爱一个人就祝她幸福,可我却无法笃定地祝她幸福?我一度怀疑自己对她的感情是否足够真挚,罪责感充斥内心。
    
    1月23日那天,凌一尧和她母亲上街购物,恰巧发现一家饰品店的老板是她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冒XX。高考之后的暑假,我和冒XX第一次认识,她帮我和凌一尧瞒这段感情瞒了好几年,直到两年前才渐渐失去联系。凌一尧的母亲说:“我们家尧尧初五结婚,伴娘还没定人呢,你要不要一起来玩?”
    
    冒XX问凌一尧:“你和他到现在才结婚?”
    
    凌一尧说:“不是他。”
    
    冒XX用意外又惊诧的目光看着她,然后当场婉拒,说年初店里忙,走不开。凌一尧当晚打电话给我,呵呵地苦笑,说:“一共邀请了几个高中同学,一个个都说没空,蒋XX直接说不想来,她说以后你结婚时请她,她更不想去。”
    
    蒋XX也是凌一尧初中的同学,也是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也就是开头提到的那个学霸妹子,我抄她的作业,骗她的零食,偷翻她的日记,我一直以为她讨厌我。
    
    凌一尧说:“我跟我妈说,我和你本来可以得到很多人的祝福,现在他们的祝福都快变成诅咒了,连一个捧场的好朋友都没有。我妈这次被我说哭了,但是没再骂我,上次她摔过盘子之后,心情就一直不太好。”
    
    子石放假从外地回来,我约他出来吃饭,刚好舒缓内心的抑郁,随口问万一抢婚的话他去不去。子石摇头说:“如果他们真的走到那一步了,你就没必要再折腾了,一个乌烟瘴气的婚礼足够让很多人一辈子抬不起头了。不过,不是还有一个星期才领证吗?你再去努力一下,实在改变不了,那就认命吧,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如意却还是维系下去的婚姻了。”
    
    枕边人不是心上人,心上人只是梦中人。我想到凌一尧从今往后便是别人家的贤妻良母,而我也不得不与另一个女人同床异梦地度过下半辈子,两个人此生都不敢将对方的名字念出来,不禁感到一阵胸闷气短。我可以每天逢场作戏地欢笑,当然也可以假装深情地说“我爱你”,这些都不过是作为一个演员的基本素养,但我无法忍受凌一尧躺在另一栋房子的另一张床上的另一个臂弯里,心里默念着我的名字。
    
    除非凌一尧亲口对我说,她已经放下了。
    
    我打电话约凌一尧出来,在这座城市一座古园林见面,和上次在电影院里一样,我们刻意保持着距离。一直走到一座高高的小土山,山坡上生长着一片竹林,坡顶有一座小凉亭,她回头看我一眼,我才紧走几步跟了上去。她说:“我讨厌这种偷偷摸摸的滋味,像在做什么不要脸的事情似的。再过几天,所有事情都已经定了,无论你怎么约我,我都不会再出来了。”
    
    我说:“我也很憋屈,很窝火,我们本来应该光明正大地牵手逛街的,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你憋屈?呵呵,”凌一尧笑了一声,“以前有一次我和罗XX上街买东西,他也牵过我的手,可我觉得更像做贼一样恐慌,害怕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就突然冒出来。”
    
    听她这样说,我鼓起勇气,恳求道:“既然这样,我们都不要放弃好吗?时间还有,感情还在,我们豁出去拼一下,把这件事情缓下来。我可以去找你爸妈谈,只要是反对我们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我都可以去找他们谈。”
    
    但她一直不说话,我有些心慌了,问道:“那你现在还想不想和我一起?”
    
    凌一尧这才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说:“想。”
    
    “那你在犹豫什么?”
    
    “怕。”
    
    “怕什么?”
    
    凌一尧想了一下,说:“怕很多事情,最怕的就是你现在只是不甘心,没有以前那么喜欢我了,如果是这样,我宁愿现在就散了。”
    
    我没想到她心里竟有这样的疑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片刻之后才为自己辩护道:“我们从高中就开始相处,现在已经十年了,你应该最懂我。我很少向你许诺或者发誓,但保证过的就一定会去兑现,我现在非常确定地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绝不是不甘心。”
    
    凌一尧点了点头,又问:“那我爸妈和罗XX家怎么办?以前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又被我妈闹得难受,觉得你不在了,跟谁过都是一样过,就把这事给应了。现在我说不想结婚了,我爸妈肯定不会同意,罗XX家也会来闹。”
    
    我说:“你不要担心,这事我来扛。”
    
    凌一尧盯着我的眼睛,而后咬着嘴唇认真地点头,一开始见面时的焦躁不安消散得无影无踪,但我的内心却满是愧疚———我们都同样并非完美,性格有各自的弱点,过分的单纯与善良让她举步维艰,而我竟偏执地踏上自以为的英雄之路,留她独自在炎凉世态里苦撑。
    
    
    我原本打算先去拜会凌一尧的家人,但思索再三,还是更改主意,打电话约罗XX出来谈一谈。约谈地点还是一家音乐茶座,他们二人一同出现的,落座时凌一尧习惯性地坐到我身边。
    
    我对凌一尧说:“我们两人谈点事情,你先坐到他车里玩一会儿。”
    
    罗XX掏出遥控钥匙递给凌一尧,但凌一尧接过去隔着落地窗摁了一下,又放回桌面上,拎着包出去了。我们一直目送她坐上车,才收回目光打量对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我尴尬地笑道:“有点像给她开家长会,哈?”
    
    罗XX也讪笑一声,但气氛稍微缓和一点。
    
    我问道:“你和凌一尧相处这么久,觉得开心吗?”
    
    他说:“还可以吧。”
    
    “你确定你爱她?”
    
    罗XX犹豫片刻,抹着鼻尖说:“反正蛮喜欢的。”
    
    我却不客气地说:“你应该也看得出来,这大半年里凌一尧从未开心过,我和她一起走了十年,不得已的分手就像被迫离婚一样痛苦。她心里想着我,但不代表我和你之间谁比谁更优秀,而是我运气好一些,十年前就认识她了。现在我很诚恳地希望得到你的帮助,把领证结婚这事停了吧,你们俩勉强凑合在一起不会过得好。”
    
    罗XX有些不服气:“那你前面这几个月干嘛去了?”
    
    “我以前做得不对,所以现在来纠正错误。本来这事有很多解决途径,只要尧尧一口咬定不领证不结婚,我带她直接离开这个城市,难道你们还能捆绑着逼婚?之所以与你沟通商量,是希望咱们年轻人私底下把这事解决了,尽量把负面影响降到最小,不要伤害长辈,你看怎么样?”
    
    罗XX保持缄默,手指一直拨弄那把车钥匙。
    
    我给他添了茶水,说:“你们相处几个月,时间不算短了,但你对她了解多少呢?你每次向别人介绍她,第二句就是她的硕士学位;夏天你老是怂恿她穿得性感一些,可她不是你用来向哥们儿炫耀的宠物啊;还有,你总是不停地草泥马草泥马,并且认为这是时尚用语,不是脏话。这些事情都让她非常反感,可是她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罗XX不是笨蛋,他明白我的言外之意,我也适时地停止这种攻击性的责问,将话题岔开,与他谈及我与凌一尧在高中时的趣事。罗XX一开始有些抵触,但听着听着,也跟着笑了起来,在他笑容最灿烂的时候,我再次严肃地向他请求道:“兄弟啊,以你的条件,再找一个漂亮女朋友不是难事,但我只有一个凌一尧,错过了她,我这辈子都会过得不安生。所以,希望你能帮我一把,恳请你帮我一把。”
    
    罗XX渐渐收起笑脸,思索片刻后说:“如果我不帮忙呢?”
    
    我说:“我刚才已经讲过了,凌一尧我是肯定要带走的。你帮忙,这事会变得好看一点,你不帮忙,这事只是稍微难看一些而已。”
    
    罗XX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最后叹息一声,说:“我明白了。这事我得想一想,明天再打电话给你,给你答复。”
    
    他起身离开,刚离开座位,凌一尧就从那辆车里下来,往茶座里走来。她和罗XX在门口遇到,两人互相打了一声招呼,然后一个出门登车而去,一个在我对面身边坐了下来。凌一尧问:“谈得怎么样?”
    
    我说:“我也不确定,不过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那你以后就要做好和一条道走到黑的心理准备。”
    
    凌一尧点了点头,而后又眯眼微笑道:“这条道不会是黑的。”
    
    整整一天,我一直心神不宁地等着电话,甚至想过万一凌一尧被她父母软禁在家,我就喊一帮哥们儿去抢人,或者打电话报警说有人抢我的老婆。只要凌一尧点一下头,承认她想跟我走,我便再无任何顾忌,大不了从此远走高飞。
    
    大约凌晨两点,罗XX没有打电话过来,却接到凌一尧的电话,她说:“罗XX叫我转告你,他已经向他家人说过了,他和我性格不合,两个人相处得不愉快,想取消婚约。我爸妈的态度也不太激烈,我说我也不想和罗XX结婚了,他们就只是叹气,没多说什么。”
    
    “那我什么时候去你家拜会?”我问道。
    
    “你不要急嘛,再等两天,等大家都把这事认下了,你再过来找我爸妈谈。”凌一尧停顿片刻,说,“我都把东西收拾好了,要是他们还那么固执,我就直接跟你走。”
    
    我努力抑制内心的喜悦,问道:“你现在什么感觉?”
    
    凌一尧拖着长音的“嗯”,最后长吸一口气,释然地说:“感觉像又活过来了。”
    
    挂断电话之后,我张开四肢躺在床上,听着床头闹钟滴滴答答的声音,每一次声响都昭示我正在一秒一秒地远离自己的青春。可是,缱绻于心的爱情如同一个野蛮的天神,呼啸着从天而降,抓着我的衣领飞向九天云霄之外。我闭着眼睛感受这种踏步云端的喜悦,仿佛一瞬间时光倒流,我又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漫天火烧云的黄昏,满脸稚气的孩子敲着饭盒喊我的名字,年轻的老师们笑而不语,而凌一尧一脸绯红地躲在满是起哄声的教室里,就像一个即将嫁给我的小新娘。
    
    而我内心曾经的自卑,以及对金钱的狂热,就像那只名叫“理查德帕克”的白老虎,甩一甩尾巴,轻轻一跃,消失于新疆戈壁滩的绿洲之中。
    
    理查德.帕克,呵呵。
    
    如果这个故事让诸位不满意,非要追根究底地质疑这样一个故事是否可信,那我重新讲一个靠谱一点的故事吧。
    
    我从新疆回来的第三天,去安定广场闲逛,偶然发现花圃台阶旁边有一个漂亮的新娘正在拍婚纱照。她很漂亮,表情又有些木讷,像一个牵线木偶一样被摄影师指挥着,与新郎摆出各种造型。
    
    我喊了她的名字:“凌一尧。”
    
    她看见我时愣了一下,而后丢下那个打扮得油头粉面的新郎,提着婚纱的裙摆,快步走了过来。穿着这身单薄的婚纱,她冻得瑟瑟发抖,又有些羞赧,问道:“你哥呢?”
    
    我说:“他在新疆没回来。”
    
    “你还去吗?”
    
    我点头说“还去,要去收账。”
    
    凌一尧噢了一声,“你等我一下”,她去台阶旁边拿起自己的加长羽绒服披上,又拎来自己的包,将一张银行卡递给我,说:“这是你哥身份证办的卡,以前一起时的定期存款,你帮我带给他,他知道密码。”
    
    “嗯。”我将银行卡接了过去,揣进口袋。
    
    “一定要带给他。”她又强调一遍。
    
    我用拳头按了按胸口,说:“一定。”
    
    然后我转身离开,冷风横贯整个广场,我深呼吸试图抑制内心的痛楚,却被着实呛了一下,眼泪差点滚落下来。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三月的戈壁滩,风雪肆虐,寒气逼人,我的步话机里断断续续地传出吕钦扬的呼喊:“你们点几个火堆,把火烧旺,给我指一下方向,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我们用皮卡车拖了许多木方,以及报废的橡胶轮胎,火焰和浓烟直冲云霄,整整烧了一夜,但吕钦扬还是毫无音讯。最后一次与他通话时,他似乎有些精神恍惚,绝望地念叨着:“凌一尧,我迷路了啊……”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十公里外的一座土丘背后找到他早已冻僵的尸体,他不停地跋涉着,可惜离营地越来越远。而他大衣里那本施工日记的中页,用凝油的圆珠笔笔尖在纸上深深地刻下他此生最潦草最歪斜的几个字:“别告诉凌一尧”。
    
    吕钦扬,我最尊敬的学长。当初在黄海的滔天潮水中,你用挖掘机的斗子死死抵住我这台机器的侧面,以防我脚下的堤坝塌陷;你坚持不起诉那些地痞,保下我这个冲动不懂事的学弟;你将我拦了下来,扛着仪器走入茫茫雪地之中;你不停地朝着凌一尧的方向奔跑,那么坚定执着,为什么最后还是迷失方向?
    
    愿你永远活在十年前的文津河畔,愿你灵魂安息。
    
    今天是公元2013年2月14日,情人节,也是农历癸巳年正月初五,凌一尧的婚期。原本打算讲完故事就销声匿迹,让它慢慢冷却,逐渐被遗忘,但事到如今还是决定给它一个最终番,省得那么多人猜来猜去,越猜越离奇。
    
    也在这里对某些人说一声,不要以你的生活环境作为公理定理原理来判断这个世界,譬如学龄。我是如皋小城的一个乡下孩子,入小学时不满六岁,因为运河上面没有桥梁只有渡船,在淹死几个孩子之后,学校在河东开了一所小分校,我所在的那一届,全年级不过七个人而已。后来,有一个家伙留级了,我那个年级一共只剩六个人———如果你们觉得这个事情很荒唐,那么你们以后对人对事作判断时请悠着点。
    
    2000年我未满十五岁,以全校第12名的成绩进入白蒲高中,但由于整天把心思放在踢足球上,学业受到影响,考过全班第一,也考过二三十名。也是在那里,我开始人生的初恋并且不幸被抓,饱受政教处的折腾,也得到班主任老姚的格外关照。冬天起床后为了暖一下身体,出门时我们灌了一口红酒,最后被老姚拦在门口,每人做了20个俯卧撑,他终于将我锁定。他后来对同寝室的阿荣说:“XXX同学今早喝酒了,可能是因为感情受挫,你们一定要对他关心爱护。”
    
    在此感谢千岁大人。
    
    正如故事里所说,高考时我数学失利,只考到本二,而凌一尧正常发挥,考取名牌一本,但我至少可以与凌一尧光明正大地恋爱了。这场恋爱不伟大也不光荣,和所有的校园情侣一样,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为了莫名其妙的小事吵架,也为了装逼矫情的小事开心。但我大学毕业之后,一切都变得陡然沉重,因为我拿着两三千的月薪,无法挣脱穷困的枷锁。
    
    情侣之间最无法弥合的矛盾,就是为了钱而吵架。
    
    我业余时间开始写小说,希望成为所谓的修仙小说写手,写一个少年得到神仙指点不断修炼不断进步最后成为神魔人三界主宰,这种故事非常无趣但它就是有市场,兴许可以为我赚得娶老婆的本钱。但最后,我毫无建树,因为我对此根本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后来出版的小说也是一个反响平平的都市爱情故事。
    
    再后来,我去给出版社做枪手,为他人做嫁衣。写自己的故事,署他人的名,拿一笔如同售卖亲子得来的钱。这样的工作可以为我提供七八万的年薪,但我只是别人的影子,没有一点社会地位,当凌一尧的父亲问我从事什么工作,我说是出版社,可是我心里明白,出版社的员工花名册里压根儿没有我的名字。
    
    我只是别人花钱雇来的影子武士。
    
    在那段时间,凌一尧的父母对我说了“NO”,我与凌一尧之间也不停地发生争执,我一度出现精神抑郁的状况,整夜整夜地失眠。也是在那段时间,我与一个早年认识的北京女孩聊得较多,当初认识时她才十八九岁,素颜时很像大学时期的凌一尧。
    
    我走进一个死胡同,我将这个北京女孩当作凌一尧,试图用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来排挤凌一尧,那段颠三倒四的日子就是这样混过去的。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暗恋北京女孩,还是在思念凌一尧。
    
    再后来,北京女孩长大了,她与同学创建“powerful”的品牌,而我依旧是默默无闻的吕钦扬,互相删了微博和豆瓣。
    
    后来我遇到一个既称得上哥又称得上叔的长辈,他问我怕不怕苦,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干工程,加入这个既辛苦又容易暴发的行业。当时我想钱已经想疯了,我看见运钞车都会不自觉地想一下各种可能性,我每天都渴望赚到钱但我不知道如何赚,每天都被这种矛盾折磨得无法入睡。
    
    凌一尧试图阻止我,但我还是跟他一起走了,先去海边干围海,没有赚到现钱,政府工程的付款方式非常扯淡。再后来,我们又去新疆做光伏电站,在那里,一起趟过黄海和戈壁的技术员把命丢在那里。他比我小一岁,出来卖命的原因也是为了某个她。
    
    因为出现伤亡事故会导致工程停滞,业主最后托关系出具自然死亡证明,80万元私了,尸体在当地停了几天后才火化。为了把他带回江苏,我们三人轮流开车,手机按了免提摆在骨灰盒上,里面传出来自家乡老人的呼唤:“天冷霜重,快点归乡哦!”
    
    当我回到家乡,凌一尧与别人的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用她的话讲,“和他结婚或者和你结婚,现在对我而言,似乎都无所谓了”。我们打电话都要偷偷摸摸的,我们对此都非常厌烦,年底婚期将至的那段时间,凌一尧在派发请柬时难免遇到我们当时的一些老朋友,她的情绪出现波动,开始犹豫不决,甚至想过悔婚。
    
    可是即便他不是她想要的,那现在的我就是她想要的么?
    
    我也曾经欢欣鼓舞地认为自己的爱情可以失而复返,但最终闹腾一段时间,我们都发现,那不过是再普通不够的婚前焦虑而已。我们很久以前就各自走上背离对方的道路,只是我独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两条道路在前面仍会交汇。
    
    那个技术员经常喝酒以后和我聊他那让我一听就想打瞌睡的爱情,一提到他的女朋友以后可能和别人结婚,他就忍不住抹眼泪,说:“要是她以后和别人结婚,我一定要躺到她家门口,从我身上跨过去才让她出门。”
    
    1月27日,我做了人生里最操蛋的事情,我去了他女朋友举办婚礼的那家酒店,将一块旧红布压在迎宾门毯底下。现在你就躺在这里了,可是你阻止得了么?
    
    至于红布是什么,我家乡的人兴许会明白。
    
    讲完这个故事之后,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无法自拔,老是梦见白蒲高中那条河,梦见她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走下桥头,梦见她站在阳台上忧虑地望着远方。但那又能如何,我现在一想起她,只记得她从十五岁到二十四岁的模样,却想不起来她如今着了粉黛之后的相貌。
    
    我的脾气也越来越坏,时而莫名其妙地摔东西,时而一个人在家唱歌,我有时都想着自己是不是有点精神分裂,怀疑自己会不会哪天睁眼醒来发现自己的一些经历只是一场梦。
    
    昨天是家乡风俗里迎财神的日子,而今天是送财神的日子,漫天的璀璨烟火,其中便有为祝福她的未来而怒放。凌晨五点,我踏上前往上海的车子,今天在上海呆一宿,明天飞往北京,拜见几位资历厚重的前辈。
    
    正月初五,情人节,故人着新衣,嫁作他人妇。
    
    这只金箍,先戴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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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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