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夜

    天黑了。小城渐渐从喧嚣中清醒过来，涤去白日里人潮的繁杂喧哗。几点稀疏的路灯，这时竟也映出了几分带温馨的色彩。
    那遗漏的、有些昏暗的角落，是否也藏着游丝一样幸福的气息呢？
    下了晚自习，李赋沉默地走在街上。刚才办公室里张老师的训话，似乎还在耳畔回荡：“你这个笨蛋，都高三了，还不务正业！连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算，考得上什么大学，还不如趁早滚回去种田！”这高分贝的刺耳的呵斥，让李斌脑子里一阵轰鸣，仿佛战争时代的敌机在头顶盘旋。是谁发明了“大学”，有多少蓬勃的青年为之累弯了腰？三年的高中生涯，一边是父母望穿秋水的期待，一边是老师三天两头的逼迫，那些个函数、那些个语法，连同那些个长长远远的历史，压得人喘不过气。一次又一次，李赋凭着汗水精神穿梭于如山般的试卷，渐渐崭露头角。只是这次？“不就是考差了一次嘛，居然敢骂我，你越骂，我越不学！”他一脚狠狠踢在一个空水瓶上。瓶子飞出老远，最后轻碰到了一双红色女高跟鞋。
    “哒、哒、哒。”黑暗里走出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脸上涂着的那层雪白的粉底，更衬托漂亮的瓜子轮廓；水润而诱人的红嘴唇，漫无目的飘荡在稀疏的路灯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一阵凉风拂过，长发便肆意地飘舞。
    也许这遗漏的、有些昏暗的角落，并不寂寞。
    朦胧的光影里，两个人的眼神就这么突然相遇了，像是等待许久的猎人发现了猎物，又像是饥渴失意的灰狼看见了羊羔。李赋如电击般，任由那那女子灼人的目光上下扫动，他不自主的机械地回应着。相见恨晚，相见恨晚，但又为什么女子会默默低下头，男子会缓缓侧过脸？朦胧的光影，包容了不曾相识的两个人，空气似乎也凝滞了。
    “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那里，所以……”李赋挠了挠后脑勺，似醒未醒，犹豫了一会儿，他鼓足了勇气，说：“呵，您的鞋真漂亮。”女子听罢，把头埋得更低了，好像不太习惯似的，嘴唇勉强着微微上翘，说：“没什么，嗯，也许我们可以交个朋友——。”特别简单地，两人交换了手机号。这是个遗漏的、有些昏暗的角落，稀疏的路灯斜斜地泻出一点光来，正好映出两张羞涩的脸，树叶儿都能听到那快节奏的砰砰的心跳。
    故作平静地走过转角处，李赋终于压抑不住，狂奔起来，跑过无数已关门的店面，跑过无数昏暗的角落，跑过无数盏路灯……去他的父母期待，去他的老师逼迫，去他的函数、语法和长长的历史，从此我的生命有了阳光。她的音容笑貌，拨动了少年心中的琴弦。“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我会对一个陌女人有那么一点点心动的感觉。甚至，还不曾多看她一眼，不曾多呼吸一口有她的空气。”他想了会儿，便又贪婪地回忆她低头温柔的浅笑……
    第二天上午，老师上课讲了些什么，李赋一句也没听进去，中午一放学，没等同学，独自跑到一处僻静的角落，红着脸拨出那个早已背得娴熟的号码。说不清是为什么如此期待那个萍水相逢的女人的声音，他只是记得，在昨晚的梦里，那声音近似天籁。“喂，您……您好。”电话那头的声音竞有几分惊慌和诧异。李赋像是感到了什么，心里泛起涟漪。
    刚出校门口，李赋转过身，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没有夜色，没有朦胧的光影，竟也这样醉人：女人秀美的长发妩媚地搭在双肩，卸去粉底，擦掉口红后，那略显削瘦的脸颊，散出几分初夏的气息。她侧着头可爱调皮地一笑，是这么单纯而清新。
    一条漫长的街道上，静静地走着两个人。穿过层层人墙后，他们竟也搭起了手。此刻空气里弥漫起初夏的清香。就连踩在脚下的红砖，都像蓝天上的云朵一样软绵绵的。来到天桥上，看见川流不息的车辆从眼下飞驰而过。李赋红着耳根，悄悄说：“我们，嗯，也许能在一起呢。”女子又低下了头，几次欲言又止，几次不安地用白的手抚摸凉风中柔顺的长发。小城里的花儿都还没开，有的也只是几个骨朵儿。用余光久久注视那上下颤动的水润嘴唇，李赋像是听到甜蜜的前奏；平生第一次，走到了女性身后，伸出双臂，从后面抱住了眼前的女子，贴过脸颊，亲密无间。女人全身一怔，突然激动地一把推开李赋，“不，别这样，别……”说完，愣了一会，头也不回地跑了，只留下一路寂寞的清香。
    天桥上，李赋呆立在原处，像是天空中受惊的小鸟又飞回到大树的怀抱。此时，他为自己刚才的冲动自责着，但又为什么在冥冥之中总有那么抑制不了的渴望不停推着自己前进？她那惊慌而诧异的声音，连同那混乱而惊恐的眼光，搅得少年心乱，他一阵晕眩：为什么，一迈出第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算是道歉吧，放过晚学，李赋精心从花店里挑出十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在黄昏的暖阳下，少年，鲜花，配上沉寂的人群，一切看起来竟有几分凄哀。
    踮脚在路灯下张望，一辆黑车驶过，李赋怔住了：在路的对面，从宾馆里走出翩翩的长发，正慵懒地靠在陌生的肩头，一只别的男人的手，正轻搂着女人纤细的腰肢。花儿，无声掉落在水泥地上，散落一地。瞬间，无限的悲愤将要爆发，又无尽的泪水需要倾泄，可心底有个声音：你们只是萍水相逢！他忍了忍，可是那宾馆的灯光太耀眼了，刺得人心痛。他像受了欺骗的羊羔般心酸，有着扬蹄奋起的冲动。拾起被人践踏的尊严，李赋飞快冲到女人面前，掏出一叠钱，向那曾经无比诱人的、惊恐的、落寞的、害怕过的嘴唇扔去。
    “为什么别人都可以！我不可以！”李赋大声咆哮。
    没有等待答复，没有期待乞求，只是转身，迅速向着月亮正升起的方向拼命奔跑。眼眶里浸出几滴终没忍住的泪珠。
    又天黑了。他独自躲进那遗漏的、昏暗的角落，还是那斜斜的稀疏的灯光，又形成朦胧的光影。哦，这该死的朦胧的光影。李赋乏力地用手勉强撑着无比疼痛的头，无助地瘫坐在台阶上，“为什么别人可以，我不可以。”李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默默地又念叨了一遍。
    此处的路灯终于熄灭了。夜色更浓了，一片漆黑。李赋在这漆黑的夜色里寻找着幻影，还是那铺天盖地的考卷，还是那父母的唠叨，还是老师的呵斥……还有那迷离的相遇。李赋张开双臂，仰天怒问：
    静静的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人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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