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色念想

　　起同一个涛声。
　　其实，三千里彼岸花海是画，只有一枝，是春。
　　其实，五百年风云流转是书，只有一字，是缘。
　　其实，无数晨钟暮鼓的心音都远了寺，只有无声的念，入了经卷。
　　其实，万顷碧波的暗涌明荡，都滥觞于那一滴，最初的水柔。
　　生命早在母亲体内时，便嵌入了水意，让所有流动的人生都婉转成歌，起伏抑扬，疾徐顿挫，各各放出三万九千窍蝶音如瀑如溪，随遇而行。所以，请谅解我遇到城市就凝固，遇到乡村就松散，遇山则青，遇水便秀。城市里，我是钢筋丛中的小小框架，坚硬地拓印着一丈繁华，一尺喧嚣；村野中，我是青檐黛瓦上的自在炊烟，散漫地拢着枝梢，捞着流云；山水间，我便是挽风同行的一袂素袖，垂手临了清波，扬臂远了峰影。这样的百态，内秉了水的千姿，遇天是云，落地成雨，雾纱笼暖，雪裙御寒，还有春露润圆，秋霜冷碎，都不是世故逢迎，只是一场场换装的人间映照，本心冰清明依旧。
　　水遇到杯子，就成了杯子的模样。那么，我遇到你后，是不是就成了你的模样？
　　那个夏天雨水很多。河水迎接不暇那么多雨缘，涨得日夜慌乱，急切地冲刷着河床，将岸边水草抹得灰头土脸，鱼儿也被洗倦了。大地以水土共涌的浑沌为筹码，与阴霾的天空摊牌，谈判一场清澈。那时，我候在河畔，摹奔水之姿，腾起心底所有沉淀，重新座落我的北国江南。
　　遇你时，你静淡如水，素净得寻不出颜色，倒映出我一身风尘。岸边林子里，土早已松软，幼蝉的梦正蠢蠢暗动，一个一个撑开地面。你的不语渗入我的沉默，溽润了我僵硬的蛰，洇渍出我幼蝉的原形，暗自蜕着三年的蝉衣。我开始想飞了，你却捧起我蜕掉的壳，把三年的光阴，悄然攥进掌心。
　　原来，如水的你是我的雨缘，注定要手握一千多个日夜，清洗我的寂寥江山。
　　世间人事，诸多师水之范。譬如投身一件事，当如穿石滴水；依恋一份情，该做青城护河；遭遇堑途险滩，折作隐忍细流；被身寒暑冷暖，捧以冰心热胆。高可以云上碧落，低可以陷卧沼泥，不耽于清高纯洁，也不惧怕浑沌污浊。就象人生，虽是杂挟着善恶美丑、光明黑暗同行，但可以于静水深缓处把悲欢分析，沉淀。所以，水样人生里的清纯和沉积，柔婉和酣畅，激扬和深沉，实则都源于一种最可贵的水的品质：从容。
　　究竟是怎样的清涟，才能勾勒出你的恬淡？是一种水色里的成长，浸染出你不动声色的清明，让尘事历历可鉴。四月轻风中，那一瀑长发垂作柳条千丝万缕，却被一个离字，散作微雨点点，淋湿了镜中风情。夜不是不凉，月不是不惘，你含笑的清浅不是没有跌宕的疼痛，却依然淡淡地横出一剑：终是会散的，因不曾聚过。这从容的一挥生生斩断了冷暖，你把暖馈出，成全了背影远行的自由，而自己，却陷身于幽深的记忆，一次次无声地征伐着那些冷。
　　水不是飞叶，被风无端一撩，就急于倾城。它安于和平世界里，慈悲每一寸繁华与寂寞，呵护每一分生长和枯萎，宽容每一舟停泊和远离。所有的奔波劳顿都能得到水的抚慰。泉的洌，湖的娴，江的奔涌，海的壮阔，都填作行歌里或缓或急的华彩，赠予生命一次次悠然的休憩、壮美的饯行。红尘里，那些粉色情缘，墨色沧桑，都洇散在苍茫的云烟中，水印出一个最写意的眉题：江湖人生。
　　只是，在疲惫孤独时，我便会凝于夜的眉心处，不经意回望你雾锁的沙洲，如同离岸的湖水遭遇了风侵，总是会将落寞的涟漪溯向水岸。每当此刻，你的沉静便会穿透无边的黑，袖拂一朵昙花的开放，香衬出守候的久长。
　　呵——
　　你净眸的微茫，
　　是碧波一捧，
　　轻漾一片濯尘的月光，
　　澄清了夜的回梦。
　　当十月秋风写就了水瘦，我那一笔大漠孤烟已在长空中悄然皴裂，再也不能安立在夕晖下，端详你蒹葭的清癯。南去的雁影突兀了我的踯躅，这一程追溯，是不是不该纠于那一场一场的风沙？微渴的感觉让我惊觉到，那一方碧水，终是不曾断绝的牵念——原来，遇你时，我已不觉间被泽了你的水色。
　　一叶再小，也有它的经纬；一沙再微，也有它的纵轴，万物自守，便也成全了各自的意义。所以，是水，便不必妄执山高之志，虽不能拥抱绝顶风光，却可以心存海阔之念。
　　你说，你可以包容很多，去欣赏所有不同。是的，我信，这是水的涵容和谦逊。
　　你说，你会世俗，会屈服，但骨子里终是自己。当然，我知道，这是水的柔韧与坚贞。
　　只是，你没说残黄糅进的幽凉，没说砂石硌下的酸痛，没说烟岚漫来的迷茫，没说夜阑时，疏星投入心中析出的一粒粒孤独……这些，都已沉淀成了你的河床，你只在上面种植一季又一季的青荇，静静地为春秋添色。
　　经受了那么久的萧杀，是怎样葳蕤起如此的绿？含茹了那么多尘土，怎么还能倒映出天空明净的蓝？山那么远，为何还要年年摹它的痕？月那么冷，为何还要一次次为它怀暖？你不答，如水的安静里，有如海的胸怀。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
　　那天，你收藏的这几句诗，轻絮般扑入睫帘时，早春的湖面上正皱开怀想的微漪。阳光温柔的指抚醒了我沉睡的音符，飘作风吟万叠。山川万里，春踪依稀，那一刻，突然那么想成为你锦瑟的水弦，流泻下清泠绵长的念想；那么想成为你的模样，倾热泪入你的水国，丰盈并温暖你的瘦凉。那么，就让我在这里化柔成水吧，让信念从沼泽中起步，让爱从尘埃里动身，让生命从干涸处涌泉，心向着水的上善，流淌在风雨人间。即使季节凝我以霜，寒我成冰，我也将秉持这命钦的水意，不止地向前，向前，融入你的清波，与你共赴百年彼岸。
　　尽管，彼岸花海是画，只有一枝是春，也不惜举浪三千里。
　　尽管，风云流转是书，只有一字是缘，也不惧沧桑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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