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河是一条苦水河

　　清水河，发源于六盘山东麓的黑刺沟——向北流经固原、海原、同心、中宁县，长303公里，最后在中卫注入黄河。是宁夏境内流入黄河最大、最长的支流。郦道元在他的《水经注》里将清水河的走向、汇入的小支流、流经的地方都写得非常清楚。可惜的是，河流受整个气候的影响，水流越来越小，像一道泪痕挂在故乡的脸上。从古到今，分明是一条苦咸涩冲的苦水河啊！我不知道，老家人为什么偏偏把那段清水河叫做香水河，我实在想不通那“香”是从何谈起。
　　第一次回老家是八岁。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正是认字的阶段，问父亲老家是那两字。父亲写：高崖。这不是“崖”吗？父亲说是多音字，原来崖ya，在老家读ai音。只是字典里没有。
　　那时父亲已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离老家有一百多公里的地方，路途不远却全是山路，现在开车回去只需两个多小时的路程，那时骑自行车却要花两天多时间。我斜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能听到父亲均匀地“呼、呼、呼”的喘息的声音，脖子里能感到呼吸的温热。上那些漫长而不太陡的山路时，父亲弓起的身子与我的身体贴在一起，呼吸变得短促而急切，“咚咚”的心跳声，随着父亲起伏的胸膛传递到我的身体里，不由自主的用手使劲劲的攥紧车把。父亲笑说：“你不骑车，用劲干吗？”爷俩便开始逗趣，给寂寥的行程增添快乐。大了才知道，虽然同样长短的路程，人在困苦时要比幸福时长得多。时间也一样。
　　这还不奇怪，最奇怪的是老家每天早晨洗脸的情景。
　　洗脸盆倚墙斜放——堂嫂给洗脸盆里只倒一碗水。然后按辈分和年龄（有客人来时，先客后主），从奶奶开始一个人接着一个人的就用那点水洗簌，最后水实在变得污浊、肮脏不堪，也所剩无几水才倒进旁边的桶里，重新舀一碗干净的水，没有洗簌的人继续接着洗。所以在老家极不习惯，吵着要父亲回家。最后在奶奶的疼爱和特许下，有了每天第一个洗脸的特权，每次用水也多。堂哥和堂弟都骂我在是造“水孽”，将来要造报应的。多少年来不论何时何地，每当我用水洗簌、洗衣、做饭，“水孽”报应的未知恐怖，就像寂静的黑夜里走路时总感觉身后有“唦唦”的声响一样，恐怖的影子常常跟随着我，令我心悸。
　　一直到我从水利学校毕业，分到固海扬水管理处工作——当了“龙王”以后，并在故乡的那片土地上工作，这种恐惧才渐渐完全消退。也对老家人的惜水如金有了深刻的认识，对生命里对自然谦恭的卑微，有了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和理解。
　　在固海扬水没有建成——把黄河水引来之前，老家高崖除了香水河之外没有别的水源，十年九旱，人畜用水都靠上天的恩赐。并用水窖盛装这份恩赐。水窖都建在比较开阔、便于引水且离家很近的地方。人们在先人们流传下来的看云识天气的无数谚语里，琢磨着天空的脸色。我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爷爷家里，看到了他珍藏守护的——武功秘籍一般秘不示人的厚厚的十几个本子，记录的全是观云测雨的内容。泛黄的本子里工整的小楷颜体字，老道，沧桑，洁净。如他苍老的面孔上闪现着三岁小孩的目光，清澈见底。他识：“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天有城堡云，地上雷雨临。”“天上扫帚云，三天雨降淋。”云彩，不是诗人笔下的心情的点缀，而一如家乡荒凉之中长出的花朵和麦苗一样，可以期待，可以触及，可以亲近。他知：“久晴西风雨，久雨西风晴。”“雨后刮东风，未来雨不停。”风不再是来无影去无踪、飘忽不定的隐者，而是人们天机的亲切的信使。他懂：“天上拉海纤，下雨不过三。”“日落胭脂红，无雨便是风。”“星星水汪汪，下雨有希望。”老爷爷看物象，知天理，他的心古井一样深邃而清冽。宽容里含着悲悯，珍爱里滋养着憧憬，智慧化解着无奈，虔诚哺育着活力。
　　如同上帝给盲人一双灵敏的耳朵，给失聪之人一个强于常人记忆的脑瓜一样，在这荒凉的黄土地上，上帝不但给苦难的人们一双善于观察和发现的眼睛，还赏赐了一个善于思考的头颅。
　　老家春夏无雨，已成定论。十年九旱，除了冬扫积雪，秋引雨水，可以说，清水河是老家人的一条救命河。
　　清水河昔日古丝绸之路上的壮观的驼队早已荡然无存。但古老的烽火台和古城遗址，在萧关古道的寂寞和宁静中，依然叙说着历史的点点滴滴，让你静下心听那那抽响的古老的牧鞭的回音。
　　故乡就以自己的方式，教化着人们，改变着人们的思维模式。是人们懂得了对生活的敬畏、悲悯和珍惜。知道在生命的荒凉之处，怎样建造自己的幸福家园，怎样安顿自己充满希望的心灵。
　　我又一次想起了离开老家五十六年后，在病危中执意要回老家的父亲。想起了那年八月的子时，我们兄弟四人在灵车上陪着病故的父亲回老家的情景。经过四个多小时的路途，当我们从平罗到老家时，香水河边已聚集了近千人，黑压压一片，等着给父亲送行，亲戚之外，更多的是父亲过去的同事和朋友。有送行的人们说：“海原还没见过这么多人为逝者送行”时，我突然感到一生大大咧咧、一览无余的父亲，竟然是那样的广阔、深邃和细腻。并为自己过去抱怨父亲“对外人比对自己的儿女还好”感到内疚、难受。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父亲和生他的这片土地一样，有着一颗谦卑感恩的心，有着一颗充满无私博爱的心，一颗只求奉献而不索取的心。
　　盖棺论定，一个人还有什么比口碑更好的碑呢？
　　香水河，就在河水哗哗流淌的咸涩中，造就了一条奔腾着憧憬和希望的香甜精神之河。不急不缓的流动着，不枯不灭，流光溢彩。像银河一样，繁衍出无尽的幸福遐想。要不，一条咸水河怎么会叫香水河呢？
　　其实，固海扬水悠长曲蜿的渠道，流淌的黄河水就是人间的银河，要不诗仙李白写黄河时，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只是，故乡，以山为浪，大地就是海洋。
　　海原啊，一个大海一样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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