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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的静物

发表时间:2018-08-14用户:文字君阅读:860
  流动的静物
  1.1蚂蚁和树叶
  小餐馆门口坐着几个人。他们在闲谈。男孩在他们中间。
  他大概六七岁,蹲在台阶上,看着地上几只类似于昆虫尸体的东西,有点像蚱蜢,发了黄死了很久的那种。但也可能是掉在地上的食物。
  男孩和大人说起蚂蚁的话题。蚂蚁来了,它们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做着它们每天必做的事情。本来和他们毫不相干。他们聊他们的天,它们搬运它们的食物。可男孩发现了它们。他想要找它们的窝。他好奇窝在哪。大人说用开水去浇吧,它们就全都会从窝里爬出来。
  呵呵呵。他们抽着烟,饶有兴趣地看着男孩和男孩的蚂蚁。
  呵呵呵。他们不担心蚂蚁们死掉,什么也不担心。他们有的是他们要去操心的事。
  那只是蚂蚁。它们太多了,就像无处不在的树叶。
  1.2那一首歌
  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我听见了一首歌。嗨吼吼,只有这样一首歌才弄得像武打片。《潇洒走一回》。当年是多么时髦呢。叶倩文的。
  声音越来越响亮。我因为它而想起许多年以前的事。好像我正走在许多年以前的一条山路上。沿着黄色的沙土路面往上爬,唱着音乐课上老师刚教的那首歌。可我忘了开头。副歌部分在脑中无比清晰,我一面踩着滚动的沙粒,一面肆无忌惮地唱着。
  沙粒摩擦着鞋底的感觉回到了我穿着马丁靴的脚上。
  “红尘啊滚滚,痴痴啊情深,聚散总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这歌声,可能来自某个小型的电子音箱。我站在小区门口往回看了挺久,还是没找到声音的来源。
  它无色无味,无牵无挂,正从某一个敞开的窗口飘出来。
  1.3喇叭
  那个高价回收冰箱彩电洗衣机的带口音喇叭声下午总会响起。有时候又是“韩国烤馒头,一块钱四个”。如果不注意听,你都不知道他在喊什么。
  可一块钱只能买一个肉包子,对不对?
  喇叭只是那样不停地喊。下午,城市的背景音——
  “高价回收冰箱彩电洗衣机。”韩国烤馒头,一块钱四个。“羊毛衫大甩卖。”
  它的声音真真切切。在这条街和那条街。
  1.4值日生
  桂花树下,三个女孩踮起脚,抓着树枝轻轻地抖着,用她们的红帽子接着掉下来的细小的花朵。
  我看不见花朵,它们太小了。不过,从学校的铁栅栏外走过时,看到她们三个穿着夏装校服,扎着长长的马尾,分立在桂花树下的身影,是一种能让人回忆起年轻岁月的安静与活泼。抖一下,停一下,小心翼翼。
  整个校园很空旷,没有其他人,早晨八点的这个时间,职校的学生在上着早自修。她们应该是打扫卫生的,每人戴着一顶小红帽。那代表着值日生的身份。
  这个季节,整个城市都是桂花食物般的香甜气味。
  1.5没有亮灯的门窗
  清晨,我走在高高的江堤上,望向沿江马路对过的房子。屋檐与堤岸齐高,瓦片上堆了盆栽的房屋,已经从昨夜的睡眠中醒来。
  你望向的那间,要是亮着灯,就能看见,老人坐在大圆桌边吃早饭,裱画店的父女,正裁着画框。
  没有亮灯的门窗,只是黑黑的一片。
  1.6秋
  这是个丰收的季节,也是个败落的季节。枯黄得深了,便成了金色。一片一片,树枝上,地上,将之带去远处的风中。
  这个季节空气中的味道,像食物。甜香。可以果腹,可以慰藉,可以缓缓呼吸。那些藏于浓密枝叶里的细小花蕾,即将遁去。
  “今天,我一起床,打开窗户,就闻到了甜甜的桂花香。我走出家门,站在温暖的阳光下,我感觉到秋姑娘来了。”
  小朋友在作文本上这么写。老师用红笔在句子下画上西瓜藤,批了93A加四颗五角星。
  1.7口琴声
  这条街快走到尽头,即将拐到另一条与之垂直的街时,我路过了一个钓鱼的人。听到了口琴的声音。很轻,又足以清晰地让我听见。让我为之一惊。
  这声音与我的童年有关。口琴,让我想起我的父亲,他总是独自在房间里吹起它。
  我转过头来找它的来源——
  不是那位老渔夫在吹,是他装渔具的大袋子里的一只红色的收音机似的MP3,那里面放出来的:我们一起走上了山明媚的春天里。
  口琴节奏明快,清脆,歌声也同样,一个男中音。
  那位钓鱼的老人坐在小马扎上,一身米色夹克,一顶浅蓝色的渔夫帽,都是旧的。
  1.8金鱼店的隔壁
  金鱼店隔壁的修鞋店变成了品牌折扣店。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早晨,我路过它,看见了坐在店门口一把竹椅上的中年人。穿深色的旧夹克,正看着眼前的马路。眼睛直视前方,却又像滤除了所有从他面前过去的东西。他不像是身后两家供应流行物品的商店店主,衣服不像,神情也不像。身边的一个塑料筐子里放着的东西——随意团在一起的修鞋人专用的沾了污渍的围裙,让我突然想起了他的身份,想起,这里之前是一家修鞋店。筐子边的木椅子上挂了黑色写字板,写着红色、蓝色的字:修鞋。
  他仍旧还在这个地方,守着他的修鞋摊。隔壁的金鱼店也在,另一边的卖盆栽的店也在。这三家店的历史大概都很长,从我到这个城市起,它们就在了。我在修鞋店修过鞋,听过修鞋机子噶嚓噶嚓一针一针轧进皮子的声音,也在卖盆栽的店买过一盆茉莉。当时,同事买了大约十盆吊兰。我的茉莉换了几次盆,现在放在办公室二楼的一处平台上。我在每年冬天将它端进屋。
  1.9芙蓉
  我沿着江堤走着,转头看向马路一侧,一个骑车的中年男人也同时看向我。他很像我多年以前的一个同事,他看我的眼神也像是认识我,却又不很确定。这样迅速的一瞥,就各自相向过去了。
  因为时间,我们都各自产生了不少的变化,因而在再度相遇时,总是犹疑。不过,我可能记错了,我的那个同事不是长得那样,也可能,这世上长相相似的人有很多。
  对岸的芙蓉花开了。
  这是种没有香味的花。
  1.10老人
  一个老人,又一个老人,再一个老人。老人们一个又一个出现在我的周围,他们走在这条沿江的老旧的街上。
  街沿着江,与江一样蜿蜒,自西向东,流去。街上的老人往来穿梭。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他们安静沉默,步履平静,走在上午八点繁忙的街流中。而我,我走在那些安静沉默步履平静的老人之中。
  迎面而来的那一个,突然顿了足,转身,背向我,骂了一句:娘希匹。他的前面和后面,那些行人,他肯定不认识他们。
  我快步走在这条街上。
  走了一半,步子才慢下来。我看到了临街的破破烂烂的房顶上的破破旧旧的花盆。它们一堆一堆,永远没人管,东一处西一处叠在房顶的瓦片上。盆里长着植物,盆外长着植物,盆和盆之间也长着植物。不需要浇水,不需要施肥。
  不需要浇水,不需要施肥。要是都这样。整个世界都生猛起来。植物也生猛,老人也生猛。不管是活的还是死去的,都像无边无际扩张开的丛林。
  没错。这是个愿望。
  1.11不洗碗的店
  这家新开的煎包店,从来不用洗盘子。
  桌子上是一次性的纸碗,垃圾桶里是一次性的纸碗,门口处堆了油腻腻的、踩扁了的一次性纸碗。
  一个排队的高个子女孩,从煎包子的女人手里端来一次性纸碗。红色的蝙蝠袖大摆针织衫,蓝色波点蝴蝶结发箍,短裙,长靴。她的朋友,那个绿衣女孩,坐在桌边,戴着耳机,十指在桌沿敲击着,红色的指尖一起一伏。
  她看向远处,一个浑身是灰的男人,从一辆浑身是灰的三轮车上走下来。他交了钱,从煤气站搬走了一瓶煤气。
  1.12为了美
  路过那家专治灰指甲的店时,为了避开店门口像对联一样张贴着的令人倒胃口的图片,就看向马路对面的店面。等到过了那些图片,走到了隔壁卖婴儿用品的店门口,再把头转过来,继续看前面的道路。
  那家我用来避开灰指甲图片的店恰好是家美容店:这个世界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修饰它们的广告字幕,红色的,就在店门顶上的一条显示屏上滚动着。
  两家店每日相视而笑,沉默是金。
  1.13青虫
  老人蹲在地上,给青菜捉虫子。仔仔细细地、轻柔地,翻转着叶片。
  那本是一条狭长的绿化,位于闹市区的一个老旧小区,窄窄的一个院子里。北边是一幢四层的旧办公楼,南边是一幢六层的居民楼,没有物业,有一个门卫,门卫是这个办公楼的门卫,就是这个老人。他已经八十多岁了。
  绿化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种上了一排小青菜。初冬的阴天里,挂上了露水。
  吸饱了绿色汁浆的绿色虫子藏在深绿的叶片里。
  1.14食之果腹
  十字路口,河岸边新栽种的花叶上铺满了冬天的露水。露水在早晨的车水马龙中闪闪发光。
  这种被人忽视的闪闪发光,并不像田野菜地里的蔬菜那样吸引着路人的目光——那代表着田野的早晨,或者是田野里早晨的阳光。
  花们昨天才栽上。
  昨天上班途中,我看到这个地方挤满了年老的花匠。男男女女的,拿着小铲子栽种花草。最靠近路边的这一片,绿绿的贴地的叶片中间,一朵紫色的小花那时正朝向我。叶片看起来像蔬菜,让人想起茼蒿。
  要是这一片的花圃都种满了菜,连桥上的立式花台也种满了菜,整个城市所有栽花种草之地都满是蔬菜,碧绿蓬勃的叶子在每天城市的早晨熠熠生辉,这是不是比满是鲜花的城市更为壮观?
  这个城市的花草,一年换几茬,开败了就挖走,换新的。
  要是蔬菜,长成了就吃掉,再种新的。食之果腹。
  1.15街头
  煎包店的门口靠右的位置每天早晨都放着一盆面粉。面粉里加了一点点水,粉呈漩涡状。总会有一两粒芝麻绿豆大小的黑点在乳白色的面粉里。
  装了面粉的不锈钢脸盆,放在绿色的大垃圾桶边。垃圾桶靠墙放着,就是城市里常见的,立于街角和旧住宅小区的那种绿色的塑料大垃圾桶,开着盖子。垃圾桶布满污渍,黑乎乎的。
  店里的人吃着生煎,透过落地的玻璃墙,可以看见放面粉的盆和绿色垃圾桶。煎包店开了有几个月。只供应早餐。
  黄色的招牌,黄色的铁拉门。煎包店招牌的灯,下午五点亮起,彻夜通明。
  1.16雕塑
  汽修店的老板坐在店里。店里堆满了轮胎。轮胎们整整齐齐地叠放着,靠墙码好,几乎顶到了屋顶。
  店里看起来一尘不染,整齐得不像一家汽修店。没开灯,那个穿黑色棉衣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坐在旧藤椅上,跷着腿,捧着茶杯,在光线暗淡的店内,像尊雕塑。
  雕塑一动不动,看着街上来往的人群车流。冬日的早晨,阳光是极其的好。
  1.17硬币
  老人拎着菜,从公交车上走下。开始起蕻的青菜,绿豆芽,一根山药,两个有许多因擦碰而起的褐色纹路的梨子。
  他慢慢地走,停在了一家早点店的面前,掏出了硬币。
  他要买两个烧饼。他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上面有许多玫红色的圆点。天下着雨,还有雪子。在初春的一个早晨。
  他向前伸着手,捏着三枚硬币,等待着。
  1.18对面
  一位老人从门外的亮处,进入屋内的暗处。我站在夕阳照射着的窗口,看着对楼窗子里的她。
  1.19闺中
  花店门口摆了许多绿植盆栽。有许多绿萝。男青年拎着一盆,将盆底浸入身边的黄色塑料水桶。他立在那里不动,待盆土吸饱了水,又拿出,水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然后,另一盆。
  绿萝和别的姐妹一样,每天被这样照顾,因而顾盼生姿,因而像待嫁的姑娘,因而被路过的客人挑走。店家也没有什么舍不得。
  只是基本上,它们不容易像在他那里那样绿油油了。
  往后,她们回忆起那些所受的照顾和那些绿油油的往事,就像待字闺中的美妙时光。
  1.20不知道干什么的店,大豆壳
  一家不知道干什么的店,又或许不是店,只是临街开着的。那些不需要它的人,便不需要知道它是干什么的。而它也没什么美丽或是奇特的地方来吸引别人。所以没什么人会去仔细看看那里面的东一堆西一堆的物件,旧衣物,婴儿车,铝合金架子和架子上临时搭着的小衣服。
  年轻的女人给几个月大的男婴穿裤子。宝宝坐在她的腿上,她坐在小板凳上,将小裤子用力往上拉。宝宝咿咿呀呀嗯嗯啊啊。他们的前面挡着一面透明的玻璃板(又或者是树脂板)。
  墨绿色的大豆壳堆在路边的樟树根旁,顶部夹着一团白色的纸巾。大豆壳胖乎乎,圆滚滚,远看去,像是装满了饱满的果实。果实被取出的口子,只有走到近处才能看得到。
  大豆壳、婴儿和母亲,继续着一天的生活。然后,第二天。
  1.21拖鞋
  我放慢了脚步,在路过一户人家门口的时候,看向了里间拉起的布帘。
  布帘和地面的一尺缝隙中,阳光透过里屋的窗户,洒在拖鞋上,蓝拖鞋,灰拖鞋。东一只西一只的塑料拖鞋,正反射着这天早晨太阳最迷人最沉默的光泽。
  1.22牛奶管里的嗦嗦声
  在夏天,一个炎热的傍晚,马路边一位三轮车夫,那位身材瘦削的老人躲在三轮车绿色的篷子下,坐在他的车椅上,正吸着一盒牛奶。
  手托着牛奶盒,牛奶盒被一只用了许多次的薄薄的塑料袋包着。他的脸很瘦,黑,头发短而白,眼眶深陷。像是啮齿类动物一般谨慎而又羞怯的眼神,在我看向他的时候他看向了我。
  吸着牛奶,看着我。我走过他。
  他其实不想看我。他不认识我。只是因为我恰巧看向了他。这路上正路过的无数人,无数的车,不间断的喇叭声和喧嚣,只有我打扰了他。
  我走过他,维持着不快不慢的步子。在离他最近的时候听到了牛奶管里发出的嗦嗦声。像是来自腹腔深处。
  1.23下雨天
  我撑着一把酒红色的伞走在路上。一把银行的广告伞。
  雨水顺着伞面落下,滴在雨鞋的鞋面上。又从雨鞋的鞋面上滑到人行道的透水方砖上。
  从宠物店那不起眼的大门望进去,是一个用作停车场的大院子,院子白色的墙壁上画满了宠物墙绘,猫啊狗啊之类的。看起来很欢腾。但里面很寂静。
  听不见一声的狗叫。猫也没有。
  雨季,因为水痕,路边绿色的邮筒呈现出树干的纹理。
  1.24晾衣绳
  围墙里晒着床单。晾衣绳从尼龙绳、铁丝之类的等升级到了网线,灰色的蓝色的,长长的一根根,拴在小区围墙铁栏杆和桂花树之间。线顶端还带着塑料接口。
  去年的这个时候,当那绳子还是尼龙绳的时候,上面挂满了被水浸湿的书。一场大水过后,老人晒着他做老师时的教材和一些别的书。在我问他问题的时候,他耐心而又和蔼地回答。我们隔着围墙的铁栏杆说话。
  “都被淹过了。”他有点失落。
  晾衣绳上的队列散发着浓浓的洪水味。那种无法形容,挥之不去,将永远附在皱巴巴的方块字上的味道。
  2.游历
  2.1三点一线
  我每天在熟悉的城市游历,三点一线。
  公交车上,我对面的姑娘,她的鞋子、衣服、包包,我都熟悉,知道它们来自哪一天的集会上。好像我很熟悉她了解她似的。其实她只不过是个素不相识的人。我下了车,就不记得她的面貌了。
  公交车上,那个老人坐在我的旁边。她坐下来,胳膊弯曲着,靠了过来。暗黄、粗糙、布满斑点毫无光泽。我的胳膊因此往里缩了缩。我害怕我的胳膊变成她的。这是迟早的事。
  老年人、残疾人坐公交不要钱,但要出示证件,司机驾驶位,他的头顶,有个探头。对于老年人们来说,他们是对着司机出示证件。而对于司机来说,这一切发生的事,都是对着探头在做的。
  那个长着塑料脑壳电子眼的圆圆小东西,每天在这个城市转圈。任时间飞逝。它乘车游历。
  2.2邮局
  女人站在路口。黑裙子,高跟鞋,长腿,让我想起最近一部电视剧女主角的长腿。
  这条路通往一个小区,旁边是饭店,烟酒食杂店。她和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聊着天。男人骑坐在摩托车上,身体前倾,趴在扶手上,以一种极其放松的姿势和她说着话。他们不一定是情侣,但是肯定愿意和对方聊。他们聊了挺久。等我去完邮局再回来,他们还在聊。男人已经换了个姿势,仰面半躺在了车子上。
  邮局的工作人员,那个中年的胖胖的女人给我服务的时候——看了眼信封,把信放到电子秤上称量,告知价格,收钱,找零,贴挂号标签,将复联给我——有种久违的亲切感。电邮、快递、短信、微信,在这些越来越简化、便利的通讯服务中,那种琐碎的流程带来的闲适而又美妙的感觉不会再有了。
  不经历等待,看着一片变黄的树叶,慢慢地从枝头飘落,你便感受不到它落在你额头的微妙触感。
  就像发呆的时候。躺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棵树下的那张竹床上发着属于夏天的呆。有东西从视线的上方,飘下来。一片叶子,一根鸟的羽毛。
  去邮局吗?那绿绿的招牌。
  去吧!去帮我寄一封信。
  2.3如果谈论它,作为一天的开始
  今天是个好天气,秋的凉爽来了,以及灿烂的阳光。夏天浑浊的气息沉了下去。小学门口,妈妈们带着她们的孩子,急急地走。一前一后,或者并行。有的牵手,有的没牵。在这短暂的相处中,话题总是围绕着他们即将去的地方——×××要记得交上去,上课认真听讲,计算的时候仔细点,不要和同学闹别扭,乖点再见!
  哦。乖点。再见!
  再见。各自开始各自的一天。
  这个早晨的太阳和晚上有什么不同,和夏天呢?它为什么、又是如何在今天这样的一个日子到达了这里,为什么不是明天、昨天,它一闪一闪的,它钻进所有物体的缝隙。它平静、祥和、调皮、慵懒、昏昏欲睡,无所不在而又几乎让人忽略。
  嗯。乖点。放学来接你。再见,宝贝!
  2.4等爱的玫瑰、生煎包子
  《等爱的玫瑰》(凤凰传奇)这样的歌从每日走街串巷专修楼房漏水的小面包车的喇叭里传出来,在这样的秋天的阴沉沉的早晨。到处都是急匆匆的上班的人群。油条的香味,生煎锅里葱花和菜油激烈碰撞出的面点焦香味,以及人力车的铃声,汽车的喇叭声。它们似乎传递出了别样的信息,让这个声音从众多的声音中脱颖而出。它不属于这样的早晨,这样的一首歌便具有了美感。
  而走在我前面的那个老人,剪得齐整服帖的白色齐耳短发,她裸露出来的手臂上纵横而粗糙的皱纹,微微弓起的背,她的白底黑色碎花的纺绸短袖衬衫——在那阵歌声中,我突然注意到了它们。她走得很慢,手微微摆动,那上面戴着一串木珠子,原本灰褐色的表面被磨得发了白。
  摩托车修理铺在两家早点店的中间。它的左边是卖葱油饼的,右边是卖生煎馄饨和粢饭团的,它早晨的生意和它的邻居们一样好。它的店门前,也和它的邻居们一样,布满了油污。只不过是黑色的。一个白衣男人蹲在修车的灰衣男人身边,专注地看着,他的电瓶车在上班途中出了毛病。如果他没有吃早饭,倒是可以趁这个时间到隔壁本地人开的生煎店里坐着,要几个生煎——1.5元一个,有点贵。因为这个贵,它的生意出奇的好,九点之前一定会全部卖完。
  2.5焦点
  前方的一片树叶,它可以说是目光的焦点。我却在许久之后才发现树叶上的缺口。之前,它只是黄色的,小小的,一片树叶罢了。我脑子里在想事情,目光的焦点便模糊了起来。公交车许久未来,开始意识到这点时,目光的焦点,树叶的缺口,随着切换了的意识才开始出现。等我整个回神了过来,“或许要迟到了”,这样的想法又立即闪过了脑子,盖过了之前的部分。
  对面的那所小学响起了上操的音乐。进行曲。孩子们从教室里跑出来,涌向操场。今天不是周一,他们都没穿校服,像色彩斑斓的小雀,闹哄哄的。女老师的严厉的声音通过广播传来,进行曲随即低了下去。她叫三四年级的同学闭嘴,二年级的某班同学不要喊一二一,一年级的同学排好队形。
  等她的声音落下来,进行曲又上去了。
  一辆贴了餐具消毒公司的面包车从一旁开过,可能是刚刚加速,引擎的声音巨大,但也可能是发动机有了点小问题,它在前方的路口停了下来,等着红灯过去。车子里装着高高叠在一起的白色塑料筐,里面都是用过的杯盘碗筷,多半是早晨从做夜宵生意的店里收来的。
  当城市在晨曦中苏醒,那些店都关了门,装了脏盘子的蓝色或是白色塑料框子就堆放在店门口,等着餐具消毒公司的车。
  2.6方舟
  昨天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我相信了。我提前把一双有着高高防水台的牛筋底驼色皮鞋拿了出来,放在门口,怕我早晨忘记,仍旧穿着那双嫩草色的徒步鞋出门而最终裹满泥水鞋子惨不忍睹不说,双脚也得经受这寒冷秋雨的疼爱和洗礼。
  雨在上午九点半的时候就哗啦啦地下了起来,伴着一阵一阵雷声。那时我在开会,发言的人借机引用了秋雷滚滚来比喻硕果累累。开完会我出来,找地方吃饭。路面上已经溪流纵横,我开始庆幸我今天终于穿对了鞋子。水流休想从鞋底与鞋面的缝隙中钻过去,除非我不小心踏进一个深深的水坑。这真是双好鞋子,自从去年12月我的脚底被开了一刀我就告别了各种的高跟鞋和硬底皮鞋,转而选了我现在穿的这种鞋,它看起来坚韧又强悍,优雅又忠诚,似乎可以兼跋山涉水出席会议参加婚礼于一体。要是我的脚没被开一刀,不知道何时能从芸芸众鞋中发现它的独特和如此契合我喜好的地方。它真的不起眼。
  这样的天气,那些穿高跟鞋的姑娘,只能保证她们半只脚不被弄湿,或许水还会沿着丝袜往上爬,侵占了另半只脚。不过,那些穿松糕鞋的姑娘,就不会了。它们像移动的船只,要是再高一点,像一两层楼那么高,那么,就算遇上了去年那样的大水,也不碍事。即使由于太高而重,而抬不起脚,那也不碍事。她可以站立在水中不动,撑把坚固的雨伞。只要她不介意蜈蚣、蛐蛐、老鼠、小狗小猫包括临时求助的人们循着鞋跟往上爬。
  2.7台风来临之前
  台风来之前的早晨,天通常是阴沉沉的。依旧同每一个普通的早晨那样,开始于车流和行人的喧闹。
  然而,一切又显得平静。有微风,树枝轻摆着。流经了城中最古老繁闹地段的那条江中,小鱼们都浮游了上来,在灰绿色的江面上戳出许多圆圆的波纹。远处的江面,因为光线的反射,不见了那些圆圈,只是一层一层的细细的皱纹。江的两岸依旧有许多钓鱼的人,尤其是南岸,江边公园那头。在那头,江畔栏杆下的青石板步道上停了许多电瓶车、自行车。都是钓鱼人的。江的北岸,是一片极老的居民区,有不少的平屋瓦房和建于五六十年代的工厂宿舍式的楼房。老人们的家。
  沿着北岸临江的步道,我走过一位正在河边洗衣的老妇人。她在水里漂着一条男式的长裤,石板台阶上放了已经洗好拧干的衣服,黑色的上衣,内衣裤,白底蓝条纹的毛巾,肥皂盒,一个年代久远的铝制吊桶和一根粗粗的木头棒槌。这些老人们,她们洗衣都用棒槌,而且,有每天都将自己用的毛巾捶一次的习惯。大概这样毛巾才不容易染上黄渍。
  北岸的临街有家裁缝店:玫瑰制衣店。蓝色的大幅招牌,写着:定制时装,精致西装。这样的裁缝店现在已经越来越少,而这一家,因为开在这样一条老旧的街上,所以仍旧还在。往前许多年,这里会有许多时髦的姑娘光顾。而现在,基本以做中老年服装为主。从浅蓝色玻璃门里望进去,净是些灰暗的颜色。并不鲜亮的纯色的布料,暗底的碎花布料,整齐地挂在墙上。模特身上穿着笔挺的西装。
  很难将她们与商场里的模特联系起来,她们是只属于这样的裁缝店的。
  穿了一身时髦通勤装的女人迎面走来。黑色紧身打底内衣,白色收腰西装,黑色包臀喇叭腿长裤,高跟鞋。没有背包。她这一身,大概是网购的。
  裁缝店做衣服并不便宜。主要是,好手艺的裁缝,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多了。
  路边的一户人家在请神。门的正中,挂了个白纸糊的灯笼,灯笼上用红、绿的颜料绘了一些花纹。门外的透水方砖路面上,露天里,一张暗红色的八仙桌架在两条长凳上,搭了个高高的台子,上面摆了香烛、贡品。元宝塔荷花灯,在众多物件中很醒目。它们摆在正前方的两侧。一张用毛笔写了字的红纸压在桌沿上,垂了下来。红纸对着马路,对着前方的江。江水与车辆一齐从它的面前流过。八仙桌的桌腿两边分别绑了一根长长甘蔗,甘蔗还顶着一头绿色的枝叶。甘蔗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对于其他物件,我也不甚明白。我们这一代,已经很少有人懂这些了。
  一家新的宠物医院要开张了。金属架子做成的招牌已经挂了起来,看来是昨晚连夜弄好的。×××宠物医院,名字的红灯正亮着。穿格子衬衫的年轻男人正在招牌下忙着。他有一双大眼睛。长睫毛,双眼皮。
  2.8相伴
  正午十二点,马路拐角的香樟树下,卖花的老人打着瞌睡。
  他低着头,闭了眼,双手环抱着膝盖,坐在马路沿上。面前的两个竹篮子里,挤了满篮子的兰草,细细长长的碧绿的叶子,叶子中间,夹着一张彩色的图片——开了花的兰科植物的图片。花有粉红的、玫红的、淡蓝的,大朵又艳丽。
  我坐在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位,路过了它们。
  在此之前,我和开车的同事谈起了植物,那些一年被更换好几次的,种在马路两侧和中间隔离带用来美化这个城市的花朵们。根扎稳了,花开过了,便被拔去,扔进卡车的拖斗。新的一茬重新植入,重新蓬勃。城市的道路一年四季因不同的花儿们而缤纷而蓬勃而娇艳。
  我为那些植物可惜。此时,车子开过了路口的拐角。
  我看到了那些兰草,挤挤攮攮地呆在竹篮里,在瞌睡了的老人身边,樟树的阴处。
  2.9小苹果
  一群人在跳舞。春天早晨的明媚阳光下,婚纱影楼的门口,一辆辆停满的黑色白色红色的车子间的一块空地上。
  他们是影楼的员工。跳小苹果。这支曲子,这支舞,从孩子跳到老人,成了任谁听到看到都能会心一笑的了。我于是也会心一笑,对着领舞的那两位,先是那个穿黑色马甲白色衬衫,留着时髦的发型和小胡子的年轻男人(他大概是个摄影师),然后是一个长得像姑娘一样甜美的皮肤白皙的大男孩子。他们看到我的笑,也回应了笑,好像他们在做着一件有趣又没头没脑的事,突然被我看到了。我一笑再笑,转过头看他们一眼,又继续走,再看上一眼。等我走得很远了,再回头,那群跳舞的年轻人中,仍有人在看向我。春天的明媚的阳光投射在他们的身上,又折射向远处。
  影楼过去不远的一家宾馆门口,床垫、柜子、椅子,全都堆在外面,太阳底下。宾馆玻璃墙上贴了许多的大红纸,写着“宾馆装修所有物品低价处理”。
  装修工人正工作着,刷墙,一股粉尘味。
  厨具堆在另一边。一群不锈钢电热水壶、托盘、白瓷碗盘,用过的锅子、煎盘。煎盘上挂着干了的食物膜。
  隔壁卖竹器具的店散发着竹子的清香。它们都还是青白色的。年轻而又蓬勃,在太阳下,等待着客人。
  2.10闯入者
  它竟然出现在了这地方,人行道的中央,停在一块方形透水砖上。犹疑着,一动不动。
  或许是感觉到了我的注视,才停了下来。它本来是朝着马路的方向爬行的。我说,不能去那,回去。用脚触了触它的身体。
  它看起来有点笨拙,不像它的蛙类兄弟,在我的脚碰到它们的皮肤前就已经高高地跃起,远远地离开了我。它耐心地爬动,又显得不情愿,我踢一脚它才动一动,动得极慢。最终,它停在了高高的堤岸边。我摸不准,再往前推一脚,它从堤岸摔到下方的台阶上,是否会摔得很惨。它会受伤。我想应该会的。好了,别再往回走了,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汽车轮胎会把你碾碎的。
  一个姑娘看到我做这些,她吓着了。原本,她安静地走着,像这条路上下了班匆匆往家赶的上班族那样,保持着一副对周遭嘈杂漠视的表情,不说一句话,直到她看到了它,停下来,吃惊地问:这是什么?
  癞蛤蟆。我说。然后她从我和它的身边走开了。
  我把它留在了江的堤岸边。保不准,它会自己绕道台阶处,然后一级一级往下爬,就像它之前从那一级一级爬上来一样。
  2.11旁观
  我在公交车上,坐在靠窗的位置。前方聚集着一群人。交警、协警、穿了黄色背心的义务交通指挥员。还有是一辆电瓶三轮车。
  两位交警拉起一位老人,把他挪到人行道上。然后,交警将电瓶车开至路边。黄色背心们挤进一边的小岗亭,一只塑料椅子被递了出来。路口一位年轻的女人停下,拿起手机拍照,她似乎是微笑着。我在公交车上的那个角度看到的的确是微笑。
  她和一个男人过完了马路,停了片刻,拍了照。然后继续走,上了一座桥,她的手一甩一甩,应该是继续着之前未完的话题又或者是开始了新的话题。她看起来挺开心。她指着江心说着什么。
  我坐在公交车上,慢吞吞地经过。
  2.12丙二醇
  公交车的广播里播着一则小女孩因使用湿巾擦手而患肠胃炎的消息。男主播女主播轮流例数湿巾的弊端。
  车子靠站,上来了一群人。手心握着老年卡的老太太,她停在我的身边,扶着一边竖立的杆子。面朝着我。我的身旁有一个空位。她向四处看了看,又向空位看了看,没有动。所有人都上来了,车门关闭。位置仍旧空着。后来,她坐了上去。
  广播里仍旧说着湿巾的问题。化学物质。丙二醇。女孩的母亲不再用湿巾了,而是随身携带一桶用来给女孩洗手的水。
  车窗外,刚当了母亲的母亲和她的母亲正走在路上,怀抱着婴儿。
  2.13毛毛雨
  阴天,毛毛雨。仪表厂门口,马路牙,人行道方砖上,两个女孩烧着一些散发着霉味的废弃文件。文件装在纸盒里,A4纸大小。它们在一口铁锅里燃烧。女孩很年轻。穿着低腰裤,黑色半透明丝质衬衫的那位,后背的腰间露了白花花的一片肉。
  她们的身边,一个中年女人正靠着她们公司的围墙打电话,声音很大,并不时地走动。她穿了一条艳红的裤子。
  仪表厂的隔壁是家宠物医院,小狗们不停地叫着。
  在看不见仪表厂,也听不见小狗们的叫声的一棵行道树下,一间平房的黑幽幽的门口。老人在一个大铝盆里洗着一只白铁皮畚斗。洗完后畚斗倒立着竖在一边的水泥台子上。她在混浊的水里洗了洗手,将拖把头放进盆里,继续洗。
  碎花纺绸短袖衬衫,黑裤子。这是这条街上老人惯常的打扮。他们,尤其是老太太们,常常坐在自家门廊上,一动不动地,像坐在婴儿车里那样。不知道她们在看什么,猜不到她们在想什么。她们会这样一动不动地很久。
  而有时候,她也会坐椅子上摘着一把芹菜。弄了一地的绿花。
  2.14某个地方
  中午的商场很空。人人都像是无所事事。不论是逛铺位的还是守铺位的。她们好像不是那么热情,那些女售货员。或许只有打折季她们才满血复活,疯狂的顾客和因顾客的疯狂而疯狂的店员。收银台前排起的疯狂长队。一派疯狂,一派欣欣向荣。
  可你或许感受到了某种荒凉。每一块标价牌上,模特硬硬的胳膊上,面无表情的脸蛋上,宫殿般的装潢上。
  太多了太多了。
  你会不会想起,在你很小的时候,被谁牵着手走进商场。就在那天,你走过那件漂亮的裙子,它套在和你一样高的那个塑料小模特身上。睨着小模特的背影。再熟悉不过了。她的正面,你在橱窗外已经看了许多次。你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一直看着一直看着她。反正就是这么一直看着。
  你不停地回头看她。要是那件裙子今天可以穿在你的身上。
  那不是随随便便就进去的地方。不是纳凉,歇脚,上厕所的地方。空荡却不荒凉的地方。装了许多女孩的梦而显得华丽丰满的地方。被不同的人想成是宫殿,海滩,果林,春意盎然的草场的地方。
  3.人们
  3.1开学日
  这天是开学日。空气中膨胀着开学日的泡泡。位于丁字路口的这所小学校门口的交通乱得让协警失去信心。他想骂人,所以嘴里不停地念念叨叨,抱怨抱怨。而各种颜色的车子们一派盛气凌人地堵在各处,迎接着什么东西的回归。
  焦躁的喇叭声通过焦躁的手,释放着焦躁的情绪。空气中的泡泡不断破碎又不断形成不断变大。
  要了解,便于管理。什么时间,在哪,做了什么,做了多久。如果可以,孩子们在家几点几分上厕所都得记录在案才行。这有点像想要掌握丈夫一切动向的妻子。同样的招人厌烦可又无可奈何。
  手机在妈妈们的口袋里,办公桌上,拎包里响个不停。听写,口算,测验,背诵,体育达标,以及,“你的孩子今天未带口风琴受到了音乐老师的批评”。
  发达的通讯让孩子失去了自由。让家长失去了自由。让老师失去了自由。让学校失去了自由。
  我想,很多人都患有开学日焦虑症。
  3.2碎纸机
  女孩的电脑坏了。她今天什么也干不了。于是,她把碎纸机搬到了办公桌边,碎了一天的文件。
  进纸。进纸。再进纸。不断地进纸。卡住后再退纸,分两半,再重新进纸。然后,开箱。倒出碎纸机肚内的碎屑。
  被漂白的木质纤维以及黑色油墨被粉碎后搅在一起。她拎着一满袋碎屑走向大垃圾桶时想到了一片树林。然后,她将被漂白被粉碎的树林放到了已经堆满了的垃圾桶的旁边。她的工作还没完。
  除了碎文件,就是等待过热的碎纸机恢复正常。其间打扫了一次周边卫生,整理了个人物品。有很多只蟑螂从墙角的纸盒子里钻出来。
  3.3无花果
  我们在小区花坛里种了棵无花果,它太能长,在结果期每天结出许多的果实。我把果实带到办公室给同办公室的女孩吃,她们以前没吃过,并不喜欢。即便我极力推销,她们也不习惯那种软软的口感和微甜的奇怪的味道。之后我就不带去了。
  今年,在那个我们出差的城市,一位新来的女同事买了无花果,分给我和其他人吃,她开心的表情里有“这么好的东西你们都该尝一尝”的意思。连之前拒绝过我无花果的同事也欣然接受了。看她那么喜欢,我就拒绝了她给我的那一颗(这样,她就可以多吃一颗)。我和她说,我家里种了,有很多,回去我带给你啊。可她在把给我的那颗塞到自己嘴里时还觉得遗憾——这么好的水果啊,真的挺好吃的。
  我说话算话,把树上结的新鲜无花果摘下带给她。她像小孩一样开心。我每隔几天就带一些给她,先去她的办公室将无花果给她,再回到自己办公室,放下包,洗杯子,烧水,开始一天的工作。
  在那些天,我的早晨都从无花果开始,我的手上带着无花果特有的气味,直到我上完第一次厕所后把它洗掉。
  有一天,她请假没来,无花果就先呆在了我的桌上。那个白色小塑料袋。见有同事进来,我就和她说,这是自家种的无花果,你尝尝吧。她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然后她说,她喜欢吃无花果,她就喜欢这样软软的水果,甜甜的,软软的,从来都不酸的。另一个姑娘进来了,也拿了一个,她从没吃过,新奇,啊,这就是无花果吗?她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最后我拎着袋子离开办公室时,又让她们每人拿了两个。
  接着,我走到隔壁,把它带给了之前拒绝过它的女同事,她吃光了最后剩下的那两个。
  “我以前都不吃这个的,现在被你们说的,也开始吃了。”
  “是啊,去年我拿来时,你们都不要。”
  “哦,是前年。”
  “那可能是吧,我记错了。前年。”
  她说得没错,这两年,和我同办公室的女孩都换了。
  3.4芋圆花淇淋
  散步。之后在KFC吃芋圆花淇淋,和两个陌生的姑娘聊起了天。
  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从来不和陌生人搭话的你,也可能很情愿很开心地去和你根本不认识以后也不会再见到的什么人说上几句。就像你走着走着有时候会将脚边的一块小石头踢到一边。而你一整年都没有踢过别的石头。
  那两个姑娘。两个都很年轻,二十左右,一个夸夸其谈,一个沉默不语。每一个爱说话的女孩身边都有一个沉默的朋友。
  爱说话的女孩素颜,穿豹纹吊带连衣裙,黑色蕾丝抹胸,皮肤粗糙,脸色偏黄,膝盖处的褶皱有被摩擦过的痕迹和已经结痂的细微破损。沉默的女孩画了妆,薄粉、腮红、睫毛膏,淡蓝色眼影,挑染的黄色短发,牛仔夹克衫,七分裤,她年纪更小一些。
  她们点了与我们一样的东西——看了我们点的她们才点的——两杯芋圆花淇淋,坐在我们的隔壁。我们和她们隔着一块玻璃挡板。
  我们是因为芋圆花淇淋聊起天来的。
  那个爱说话的女孩,我问她任何问题她都告诉我,几岁,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离家后去了哪几个城市,喜欢哪个城市,为什么打算离开这里,回老家后有什么打算。不过,对于我说的话,只有那个沉默的女孩是听进去了,我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虽然从头到尾,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3.5姑娘
  我每天上班都要路过一家仪表厂,它位于城区的西北部,面对着一条江。城区的工厂很少,看起来,它应该呆在那挺多年了。
  在我坐的那趟公交车上,有时候会碰上那家厂的员工,一开始我不知道,直到下了车,看着她们一路小跑,最后进了工厂的大门,气喘吁吁,掏出卡在打卡机上滴一下。她们都很年轻,或许还未婚,奔跑的时候带着一种茫然而又无辜的表情。我总是记不清她们的脸,也有可能是她们总是换着花样穿衣服,那些时髦的衣服让我记不住哪一个是哪一个。应该是有两三个女孩吧。总是在下车后看到她们奔跑的方向才意识到她们的身份。工厂的上班时间通常比较早,七点半或是八点,她们一路小跑,而我还有极充裕的时间,所以,我可以注意到她们,但她们一定从来都没注意到我。
  今天早晨,我走过工厂,它的自动移门已经关上,视线所及之处,显得空空荡荡,没有人。门口的太阳下放着一把竹制躺椅,那上面铺了一只面粉袋,晒着一团团的面条。
  3.6笑
  我觉得,年轻时的周星驰挺帅的。前天在网上看到他的一张某部影片中片段的照片,突然就这么觉得了。所以帅啊漂亮啊,那感觉有时候像突然从我们面前飞过的一只鸟。
  刚刚在走廊与我擦肩而过的快递小哥也挺帅的。我们相视一笑,算是一个招呼。昨天他到我这取了一个快递,今天一早又来送了一个快递,被一位同事领到另一位同事的办公室,我去洗手池洗杯子时看到他们从身后的走廊拐过去。他穿着一件快递公司统一配置的带白条纹的黑色防雨衣,头发湿漉漉的。外面在下雨,台风已经过去了。我对他笑可不是客套,是不知哪里突然觉得好笑,于是就笑了。而以前,好像不记得和他打过类似的笑的招呼,只是很普通的一个人和另一个稍显陌生的外来的人的最最平常的擦肩。
  那一只鸟无数次在你的身边飞起飞落,而你没有留意。
  3.7婚纱照
  从食堂回来的路上,下着雨,刮着不足以撼动枝干却也让叶子晃来晃去的凉凉的风。男同事离女同事一个身位的距离,各自打着雨伞走着。
  “你把衣服脱了啊!”男同事回头和女同事说,他说的是她的外套。她的黄色外套正搭在手臂上。
  “嗯。”她回答。他们继续走。
  走了几步,她说,“这双鞋子以前怎么没见你穿过呢?”
  他做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很快,他们的话题又转向别处。
  他们在同一办公室,面对面坐着。人们愿意开他们的玩笑,但实际上,那只是种环境造成的默契。他们各自都有各自的男女朋友,感情稳固。其中一个,即将步入婚姻。如果不是台风,今天就得去拍婚纱照了。
  3.8模仿者
  沿江的一个公交站边,男孩背对着马路站在两个灯箱广告的缝隙之间。像缩在树洞里的熊。他一只手牵着前方他母亲的手,而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切蛋糕的塑料刀,扁扁的,短短的,宽宽的。塑料模仿成了木头的样子。那看起来,像一把木头的,玩具刀。
  塑料模仿了木头。这个世界充满了强大的模仿者。从飞机模仿鸟开始。
  远处的垃圾桶边,宠物店剪落的狗毛游来荡去。一簇簇,黄色,毛茸茸。
  3.9左脚,右脚
  早晨,我走过桥头。前面是两位老人,灰色夹克,深蓝色罩衣,白发,白发。
  桥上的人行道并不宽阔,他们没有手挽着手,而是隔着一点点的距离,并行地慢慢地走着。我的步子慢了下来。视线也跟着慢了,从急匆匆的风景转到了他们前行的双脚上。
  他左脚,她右脚,他右脚,她左脚,抬起,落下,抬起,落下。
  他们的步调一致,双脚显得轻快,既轻快又缓慢地走。走过一个立式花台时,她停了下来,回头和他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停,点了点头,回了一句,往前走了两步,到了她的前头。然后她又开始走。依旧是,他左脚,她右脚,他右脚,她左脚
  我一直跟着他们,下了桥,左拐,到了一条沿河的街上,走在河边的方形透水砖上。
  太阳从东边斜着照射过来,这是个秋天的好天气,光线清透,河水的波纹也清透。
  他们走过电线杆,走过公交车站,和车站等车的年轻人,走在岸边巨大的樟树的树影下。他们刚去完菜场,她空着手,他的手里拎着装了菜的塑料袋——青菜,芹菜,毛豆,姜。他们该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早晨的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与樟树的影子斑驳交错。左脚,右脚,右脚,左脚两条长长的影子移动着。
  樟树的影子一动不动。河对岸高楼在水中的倒影,也一动不动。
  3.10沐浴
  她迎面走来。树影投在她的脸上,随着她缓慢的步伐,闪动着。冬日清透明丽的阳光就这样在这个老人的脸上,一闪一闪地,自远处而来,与我交身而过。我不认识她。在这样的早晨,她是许多陌生人中的一个。绛红色棉衣,白底黑碎花围巾,没被帽子遮盖的花白短发,皱纹,平静的、被阑珊树影覆盖着的脸。
  沿河的步道,透水方砖上,走着许多老人。他们早早地起来,然后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那是最靠近阳光的一条路,除了树影,别无遮挡。
  阳光自河水反射上来,与自上而下投射的光线一起,照射着走在岸边的人的身上。照射在,落在地上的,小小的、黑色的樟树籽上,让它们变得耀眼。老人们在江边散着步。他们被厚厚的衣服包裹着,有的戴了围巾,有的戴了帽子,有的什么也没戴。穿着棉鞋,或是皮鞋,棉鞋居多。零零散散的。吸饱了过多的时间,而更显孤独的缓慢的个体,像散落的黑色樟树籽一样散落在这一条沿江的步道上。头顶着冬日的阳光。
  3.11聚集
  工人们等在马路边。冬季寒冷的某日,0-2.5摄氏度,雪没能下下来天色灰蒙蒙的日子。他们等待着主家的召唤,水泥工,搬运工,粉刷匠这是他们固定的聚集场所,两条马路的交叉口。他们的前方,是一条流了几千年的河。
  工人们在聊天。快过年了。这是一年的尽头。他们平常谈什么,这个时候依然谈什么。而一年结束时他们会谈什么,这个时候也必然会谈起。
  我沿着马路的人行道,从他们中间穿过,绕过一个,再绕过另一个,从那并不宽敞的人与人的缝隙中穿过。我的脚伤了,步子缓慢,一瘸一瘸的。
  他们之中,有人看向我,这个将人群一切为二的人。她穿了红色的棉服,脚还不利索。看向我的人目光冷淡。谈话声小了,然后似乎中止了。突然所有的人,都看向前方的那条河。原本低头的人也抬起了头。一切都在车水马龙中暂时沉默。
  3.12即将到来的春天
  烤烧饼的大木桶边站了许多人。早点店开门了。春节后这是这条街上第一家开业的早点店。我又看到了他,那个男孩,十一二岁,穿着深蓝色的夹克,白净的脸。他在炸油条。将案板上切好的面条块放进油锅里,拿起长长的木筷子,翻动着。
  “你要什么?粢饭,加里脊肉么?”他对着马路大声说。
  然后,他拿起一串粉红的里脊肉串,小心地扔进翻滚的油锅里,他的手迅速地收了回来。
  停在马路边的一辆电瓶车倒了,发出巨大的声音。天下着雨。
  翻倒的灰色电瓶车浑身湿漉漉。
  “谁的车倒了。”男孩对着人群大声说。
  (大声。只是大声,并不是喊。依旧是安静的表情。)
  没有人回应。
  男孩低下头,继续炸着油条。
  她的姐姐,正站在豆浆封装机边,塑封着一杯杯的热豆浆。
  豆浆的味道和油条的味道,烧饼、雨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电瓶车仍旧倒在路上。男孩不再看它。
  男孩的姐姐比男孩大两三岁。瘦瘦高高的,与男孩一样白净的脸,安宁的脸。
  他们的父母,依然像每一个早晨那样忙碌。不同的是,他们有了这两个帮手。穿玫红色衣服的女孩,和穿深蓝色衣服的男孩。他们的寒假快要结束了。
  雨整整下了一周。春天在雨停之后到来。
  3.13知识分子
  公交车上,那位老人将他所携带的物件撂在地上,两个麻袋,还有两个小包,一根挑麻袋的杆子。在车子摇摇晃晃的行进中,水从其中一个袋子里流出。并没有味道。水也不浑浊。流了一会就停了下来。留下两条长长的水痕。
  老人费力地从身旁位置(那排位置是背向窗口的)的一侧拽出拖把。他拽了三四下,才终于将它拉了出来。车子时快时慢,摇晃得厉害,他只能一只手用力,另一只手死死地拉住一侧竖起的栏杆。
  他拉住栏杆,身体微微前倾,将拖把用力甩出去,直到够到那滩水。他来来回回地移动着拖把,直到觉得将它们拖了干净。而后,他将拖把放回了原位。正了正身体,安安稳稳地坐下了。
  那是个整洁的老人,戴了一副金属框架的眼镜。可能会有人觉得他像个知识分子。
  3.14做蛋卷
  男人站在清晨的阳光下,小区大门口,靠着墙。摆着一个摊。
  我从小区里走出,闻到一阵食物的香味,我不确定它的来源,直到看见了他。我想,他在卖着什么与早点有关的东西。随后,大门的另一侧,一位老人啃起了一张圆形的浅褐色洒了芝麻的薄饼。我走近了,看到了他的小摊,一辆三轮车架起的台子上,放了几袋子的蛋卷。那位老人正啃着的薄饼,是未卷成卷的蛋卷。
  男人做着蛋卷,将蛋液浇在不锈钢的铁器上,然后轻轻地将上面的那块铁板压下。
  我一边看着他,一边走过他。他也看向了我。
  他的眼神里有那么一点的不自在,不自在之中又希望我可以看到他展示的作品(商品)——他的蛋卷。他的眼神飘来飘去,却又是一直在与我对视。
  他是第一天到这个门口来摆摊。他有点胖,中年,穿着一身灰黑色的夹克。极认真地为等在一旁的一个客人做着蛋卷。
  4.不消失的城
  4.1存在
  早晨起来仍能听见鸟叫。只要足够的早,在天刚微亮,遮光窗帘的那一方不再延续着夜晚的黑漆漆的时候。那些清脆的声音就逐渐清晰。就像小的时候。
  好像那些鸟是从二十多年前起就一直陪伴着你的。除了这声音,一切都变了。
  一次午后,我站在四楼,单位提供给员工的休息室内,推开一扇旧而深重的茶色玻璃窗。这幢老楼下植于马路两侧的樟树的浓密树冠中,鸟儿们拨弄着枝叶,叽叽喳喳,跳跃、飞翔着。可以看清楚它们每一只。嫩黄的嘴,为了保持平衡而一翘一翘的灰白相间的尾翼。我在它们的上方。不是太远。它们并不惊诧于我的目光。或许它们能感觉到,而又不在意。
  它们的声音浮在街道喧闹声的上方。汽车在它们的下方。骑车的人,推保洁车的工人,从树下走过。它们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好像这是属于它们的山林。
  这一次,我将它们看得清清楚楚。我想我会一直记得。
  大瓷盆里种着一株天竺子,枝叶齐刷刷向着马路的那一方倾斜。褐色的瓦缸里长着杂草。它们被嵌进窄窄的院门边的一堆土里,周围用砖头砌起。盆和缸的一半露在外面。
  不晓得是哪一任的主人留下的。或许主人还在,只是不再打理了。这条路上的墙边总摆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盆栽,种了一些吊兰,仙人掌,万年青之类的好养的植物。主人或许是一时兴起,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从某天起把它们养在外面,晒太阳淋雨,任它们自生自灭地活下去。还有些破旧洗脸台盆泡沫箱子养的葱蒜,也和盆栽们一起,堆放在外面。
  它们成了独立的物件。可能盆土里的东西还在,可能已经变成了野草。它们变成了这条街的景物,和那些房子一样,因为下雨而沾上泥水,因为时间而陈旧。除非拆迁。除非火灾地震,它们和这个街道一同存在。等待这条街消失。
  而即使成为土层中的一部分,它们仍旧存在。不再像千百万年前它们的前辈,那些木质的竹制的土制的前辈,轻易地与泥土融为一体。它们仍是它们,破旧或是瓦解的它们,维持着属于它们的姿态。瓷盆,瓦盆,塑料盆,泡沫箱。与它们的泥土一起。
  4.2随时随地因为雨水和阳光而发芽
  盆栽们坐在椅子上。白色的和嫩黄色的,两个小巧的瓷盆,一高一矮,在这个下着细雨的早晨,看着前方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它们的后面是一家卫浴店。敞开的店门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马桶和台盆,齐刷刷的白色。
  高一些的白色花盆种了浓翠的碧玉,肥厚圆润的圆形的叶子比另一盆要鲜亮许多。黄盆里的绿植我叫不出来,叶子只小指甲盖那么大,稀稀疏疏地挂在弯弯曲曲的小小枝桠上。它们依靠在一起,坐在一把铁制的旧椅子上。
  前天双十一,同办公室的小男生买了花。他说要把双十一抢来的红包用掉。这算是他生平第一次买花来养。要漂亮的,好养的。于是他买了风信子。又担心种死。我说,你听说有人把葱或是蒜种死的么?风信子这样的洋葱头,你种不死。风信子是我推荐给他的。他说了要求——漂亮,好养,会开花。而这个季节,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风信子。对了,他还说,要香的。要香——这是他首先提出来的。风信子球茎一块多一个,真的是洋葱头的价格。他看了那些缤纷的花柱,显得欣喜。后续又问了许多关于风信子的问题。比如,花谢了会不会掉瓣?
  它会整根枯掉。那个花柱你或许可以用来做标本。
  我知道他肯定不会做。还有夜来香、桔梗花的种子。他买来,打算明年洒上。
  他明年会去买花盆的。尽管现在他还没想起来。
  没有谁能说——我对植物没兴趣,我不养花——你不知道种子什么时候飘过来。然后,随时随地因为雨水和阳光而发芽。
  4.3蚯蚓
  马路边的社区健身区的地面上耸起了一个个的小土堆。地面还很潮湿。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天。今早放晴了。因而土堆显得新鲜又完整。细碎的小粒,精巧地堆积成不规则的尖塔。
  然而,一只蚯蚓都看不见。它们躲进了地底下,平整的泥土路面下,花圃的落叶堆的底下,泥土的黑暗处。早晨了。轮到它们休息了。它们睡觉去了。我们的脚步也不能打扰它们。城市醒了,车子出来了,也和它们不相干了。
  它们在晚上出来。人看不见的时候。觅食,运动,玩耍。或许爬得满地都是。就像白天的我们,整个路面都是我们的影子。它们不需要阳光,不需要灯光。它们有它们灵敏的方向,如果到处都是泥土,如果到处都是它们的领地。
  它们在早晨留下一个个的小土堆。我们便知道了它们的存在。那些爬上了人工的路面,水泥地,柏油路,那些迷失了方向,无力回去了,便成为我们看得到的,死掉,变干。你知道,或许也看到过。新建楼房小区的路面上,那一整片一整片的,让人无法落脚的,那些干掉的尸体。
  在我小的时候,我不知道它们会在夜晚爬来爬去。我从没在任何一个建筑物的路面上看到过它们。它们不会触碰那些不熟悉的领地。它们只在它们自己的地盘。我们白天走在它们的地盘,在阳光下踏起尘土,在雨天溅起泥水。它们在我们看不见的深处肆意地蠕动。
  4.4自行车
  一位陌生人来到我们的办公室外的走廊,视线扫向两个关了门的办公室。
  楼下的红色宝马车是谁的?
  他来问这个。
  时常会有人来问这个,XX车是谁的。楼下的小小的狭长的停车场是与对面的一幢老式住宅楼共用。加上来我们这里办事的访客,车位紧张,所以经常会有车子被堵开不出的情况。
  他不像个开车的。年纪偏大,穿着我常在路上遇见的步行的老人那样的朴素衣裳。脸上是混合着抱歉与拘束的微笑。XX车是谁的,来这里的人,这话即使是用礼貌客气的语气说出,都带着某种理直气壮的优越感。他不是。他那样地笑。
  红色宝马车倒车,让开了一个位。一辆修车摊专用的带木棚架的三轮车被推到了一旁的自行车雨棚边。靠着白色的围墙。围墙是那幢住宅楼居民的平顶架空层。上面摆了几个长满荒草而之前或许种了一些葱的泡沫箱。
  他锁好车就回去了。他住在那幢楼里。
  在我的办公室窗口,一眼就看到那辆修车摊专用的带木棚架的三轮车。不发出任何声音的普通的静物。我想,其他的人不那么关注它。木棚子里关了许多我看不见的工具,零件,顶上绑着车轮,侧边的木板上挂着旧内胎。像正在歇脚不知何时又要出发的大篷车——里面关满了动物,狮子,大象,熊与猴子,它们为表演而存在。
  我给那辆车拍过一些照片,就站在办公室窗口,用我的卡片机,尝试了几种模式,黑白,水彩,这两种最好看。挺久之前的事了。那时我想这车是不是被废弃的。
  可它时常守在路边。一家报刊亭旁边,一个路口。大路和小路的T形交叉口。
  我坐公交车上班时看到它,就认为那就是停在我办公室窗下的那辆。但我不记得修车人的模样。现在也不记得。我想不起他的样子。他是许多每天在路上行走,干着自己的工作,又不被别人留意的人中的一个。我们也是。只是我们有时会觉得自己特别,特别到被别人记住。
  那个修车摊边总是停着黄包车,车夫在那里等客人。摊主无聊的时候可以和车夫聊天。
  旁边是个公交车站。现在,车站边建了个公共自行车的站点。一整排漂亮又神奇的黄白相间的自行车像马儿一样被拴在各自的墩子上。我们这个小城市也像个大城市一样有了这样的新鲜玩意。
  现在的车子最好骑,全新的啊!同事说。唉,我以后要骑车上班。我在医院抽血窗口排队时,护士和另一位护士说。大家觉得这是好事。这是新的事物,比马路上奔驰的黑色白色红色的汽车更新的事物,比那些修车摊已经处理不了的山地赛车,公路赛车还要新的事物。
  4.5天空
  他们在冬天樟树叶的缝隙里走。穿着灰黑色夹克衫的男人。穿着红色修身呢子大衣的和黑皮靴的女人。男人看着手机,食指点着屏幕。女人拎着包和购物袋,朝着他迈步。他们谁也看不见对方。和路上的其他人一样。
  我站在四楼的窗前,看着他们从一株一株的樟树下走过。被树叶遮住或走出树叶的步伐。每一个每一个。就像我抬起头,平视的前方,一只又一只飞过的鸟。黑黑的小点。它们有麻雀、喜鹊,和我不知道的一只又一只。大的小的,雌的雄的。
  被樟树割开的视野。一半是他们,一半是它们。拥挤的和空旷的。
  饭馆的女人出来倒垃圾。手插在裤袋里的无业青年从垃圾桶边慢悠悠地走过。轿车来回地穿梭。两厢轿车。三厢轿车。这个城市到处都是车。你可以把它们看成是人。或者是人正开着的车。如果车子都是透明的,你把被遮住的看得清清楚楚,而不是黑色的,白色的红的或是蓝的铁盒子。那么每一条街都会变得更奇怪。
  谁都不会记住他们。我们每天路过的,看到的。每一个和每一个都不同。这一辆车不是那一辆。我们走在一成不变的街道上。走过那个贴了黄色和黑色荧光警示标志的电线杆。走过早餐店,走过药店,走过饭店和垃圾桶。我们忘记了我们看到的。它们留在过去的那一秒,过去的那一天里。
  街道在变老。如果有人在意的话。
  我在四楼看到的天空更为广阔。鸟从我眼前飞过。还有远处的一株水杉的树梢。高出了我对面小区楼房的楼顶。落光了叶子的水杉像落光了叶子的圣诞树,插在更远处那幢高楼上。
  我窗前的那块画布整个灰蒙蒙的。雨刚停不久。有霾。一股混了雨气的潮乎乎的灰尘味。
  4.6已经过去和正在发生的
  它钻进了二楼住户的空调孔。那个没有粗管线伸出的空调孔,四周是铁锈和泥渍。
  或许里面更温暖。或许有我们看不见的它的食物。或许它只是想玩。它的一截尾巴还露在外面,不伸展开是黑色,伸展,就看到一刹那的白色。不知道是什么鸟。某种雀,小小的,比麻雀略大,黑色的头颈,白色的腹部,黑色的羽翼两侧有两条长长的白纹。在冬天,它们像一只只跳跃着、能够发出清脆叫声的饱满羽球。
  如果它再往里,穿过了那堵薄薄的墙壁,就进到了这个旧小区的住户家中。然后再也出不来。门窗紧闭。不知道里面住着什么人。那或许是空关的屋子。或许已经租出去,或许住着一两位老人。不过它应当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被人指引回到天空的方向。
  它是聪明的。尾翼的一部分始终露在圆孔的外面。一翘一翘。它和它的伙伴叽叽喳喳地叫。那是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它们叽叽喳喳,玩了一小会就都离开了那面上满灰尘的墙,离开了那些裸露的空调外机。
  除了孩子和猎鸟者,没有太多人注意它们。孩子会注意那些比他们更小的生物。鸟或者是蚂蚁。庞大的事物让他们感到震惊和恐惧。而小的,让他们投以关切,他们觉得可爱,小狗可爱,小鸟可爱,蝴蝶可爱,蜜蜂可爱,甚至是在水泥地上蠕动的毛毛虫。幸好这些让他们感觉到可爱的东西仍在。它们与我们一同接受变化。从天而降的雨水,透过云层和灰尘颗粒的阳光,开过它们栖息地的一辆轿车,或是散发着墙灰味、拎着电钻踏过它们头顶的男人。同时,它们接受着儿童的好奇。看!鸟鸟鸟鸟!哦。那是麻雀。赶明儿让爷爷给你抓一个来。推着童车的老人说。宝宝笑了又笑,拍打着童车上的铃铛。鸟鸟,鸟鸟。
  它们会出现在小学生的习作里。被观察,被爱护。保护自然,爱护小动物。教科书和科普读物里的各种常识,已经到了他们的笔端,写在方格子里。留心观察身边的事物,收集素材,以生动的语言表现出来。它们给了他们一个好的素材,以及一个完美的价值取向。这得益于那些教科书,和科普读物。了解它们的渠道是查资料。书或者是网络。在填满那些方格子的年龄,他或者是她,已经不再像坐在童车里的他和她,盯着他们的鸟鸟,盯着那些扇动的翅膀,那些在树影下微小的列队,久久不移开视线。鸟就是鸟,蚂蚁就是蚂蚁,他们已经知道了。
  他们渐渐地淡忘了它们。他们在他们的学校一天天变大。它们继续隐匿于他们的周围。那些已经过去或是正在发生的事。好像谁都知道。又好像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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