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了去哪儿？

　　我在纺织厂呆了二十二年。

　　……我，也曾买过盗版书看。我是这样看的，发现错别字，用铅笔画个圈，然后记到书后面，写第几页。也忽发奇想，找本不要的书，用剪子将那和书上相同正确的字剪下来，拿镊子涂胶水，粘在盗版书那错字的地方。觉得挺好的，花很少的钱买盗版书再修复好盗版书，废物利用。很费时间，省得去闲。后来烦了，全又买了，买时十块钱一本，卖时几毛钱一斤，一大口袋的书！

　　也曾经去旧书摊买旧书，其中为了八本一套的李自成，我用了五年时间。一到工厂大休日的下午，就骑车去古玩城转一下午撒网。休班就去图书馆泡半天，临离开再借三本。这样的时间持续数十年。买书，借书，是学习还是消磨时间？

　　有两件事雷打不动，一是下早班喝酒，二是下中班喝酒。

　　当时工厂周围开有好几家饭馆，白天熙熙攘攘，夜晚灯火通明。纱厂当时人多，在岗工人有四五千号人。喝酒得有钱，我们家钱的管理体制是，不一个人掌控，民主。两个人发了工资，往抽屉里一放，谁用了谁去拿，都是一个单位，工资想昧也不能够。一个是利用买菜克扣，二是明着拿，可也不敢多拿，都是家里的钱！这样的结局，买最便宜的酒，要是下早班，晚上，三块钱一瓶的酒，一块钱一袋的半斤酒，或者是十块钱的猪头肉，或者是两块钱的煮花生米，再活面包二十几个素饺子，或者是蒸薄饼，死面活的，擀的很薄，蒸好，再炒红萝卜丝，辣椒炒鸡蛋，背好，开始喝酒，喝酒是喝酒，是看着书喝酒，书都是名家写的，我喜欢看的是柳青，赵树理，还有反映抗战的老书，敌后武工队，烈火金钢，林海雪原。而读经典的名著不是喝酒时候看的，容易犯溅。狗眼看人低！喝酒就是和老朋友见面，老朋友不需要客气。说白了，喝酒是一种慢性麻醉，沉醉在你熟悉的世界，感觉亲切，而外界，我们那么不适应……

　　晚上十二点纱厂下中班，喝酒，纯粹的是买醉。小饭馆里，有各车间的下中班的工人，也有上夜班后从车间里溜出来喝酒的。大都是扎堆聚群吆五喝六的，一桌人坐一堆，谈工作谈事情，谈到快一年了，小组一个流动红旗也没拿到，伤心的大哭。谈为了集资买房，一家人半年不敢吃肉。有人喝酒前磨拳搽掌的，到该结账了装喝多了趴桌子睡觉。像我这样安静喝酒的很少。时间长了，老板都知道你要啥，你进饭馆他就说：半斤酒，二块钱的腐竹，二两拉面一会下。来这喝酒的都是常客，我能知道的因为过量喝酒，有两个已经走路歪斜，像细纱白班的许立，张文革，四十岁就提前病退，还有细纱乙班的孙天顺，气流纺的张有财，就春亮，不到四十就没了！布机甲班的李宝德五十岁，爱喝啤酒，第二天再也没有醒来。

　　因为熟了，没钱老板让你赊帐，很多人都赊，到发工资时，老板堵厂门口要钱。九四年工厂改制，国企工人要签合同上岗，农民工要辞退，很多农民工那几天就去吃饭赊帐。过了一段日子，老板直接来车间找人要帐，人，已经走了！

　　喝完酒，回家看几页书，以示自己没忘记喜欢的文学。当时我不到四十，已经感觉生命的危机。说那话吧，吃喝完，回家临睡前我要拍打腹部各二百下，怕肥胖臃肿。就是喝到三点多回家我都不敢脱衣睡，直接躺被卷上，早上六点半，我会穿着短袖衫准时起来去马路上跑步，冬天也是！一方面是沉醉，一方面是警醒。

　　其时，我正处于人生的停滞时光啊！我少年时代的奋斗，是家里穷，可他娘的偏偏我是个犟种！我不信邪！所以我一出世就要当作家当画家，我上学，从小学到高中，我语文好，写作文，一路就没遇对手！谁能？谁敢！说句笑话。我离开中学都几年了，那些小学弟都认得我知道我，看我在街头吸烟，竟然说你是我们的榜样。你学坏了，我们就完了！

　　可是面对当时惨痛的现实，我有什么办法？我已经发表了一百多篇文章，我想写长篇小说，却未入愿，刚开始发表文章很顺利，后来屡屡被毙，走不下去。靠做文人打天下不行了！我不甘心当破组长，一有机会就给领导提建议。工厂领导都知道我，他们碰到我像看一个怪物。最多说最近文章写的不错。我不想混天去熬，我去应聘，私企，报社，当时，说句笑话，有人民文学杂志编辑部给我的退稿信，我们工厂的党委书记竟亲手交到我手上，然后看我看信有啥表情。她希望信里有我成功的消息！只是我让她失望了。

　　不喝酒干什么？

　　但是我心里是有底的，我知道我这一生会出江湖的！那个时间我学会了算卦！很多人慕名而来，算孩子前程，算家庭生活的。我自己，不用算，我也知道我的结局，会有做为，有多大？走多远？我都清楚！不清楚也得清楚，其时我已经是三十六岁的男人！这个年龄很微妙，前方清晰可见，后面还有时间惆怅！我知道我目前不行，以后行，我在等，等没有好消息了，厚着脸皮说，平，我们滚吧！这没咱哥们呆的地儿了！

　　就是混到最惨的时候，我也没对自己失去信心：我会写文章，我会刻章，我会算卦，我会修理机器，我擅长分析，就连我的仇人都说，你能看透人心！

　　我，为什么要等死？

　　但在当时，深夜的饭馆，是我们寻找温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