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九个字,是忽然在心间盘桓起来的,如古琴余韵,泠泠地,在静室的空茫里,不肯散去。它不似金石之盟那般斩钉截铁,倒像是江南的雨,绵绵的,润润的,悄无声息地,便渗入了岁月的肌理,要生出纠缠的根须来。
“许一生笑颜”。这“许”字,是心甘情愿的交付,是未经言明的契约。它所许诺的,并非酣畅淋漓的朗声大笑,那是酒肆江湖的,过于喧嚣了。它许的,是“笑颜”。笑在声,颜在容。那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惊鸿一瞥,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刹那风华,更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那般,在平凡岁月里沉淀下的一抹温润光晕。是案头灯下,为你研墨时,唇角不自觉漾开的柔和;是春日陌上,见着鸢尾飞拂,眉眼间舒展的欣然。这“一生”的期许,是要将无数个这样的刹那,串成一副流光溢彩的璎珞,佩在时间的颈项上,熠熠生辉。这许诺,是欲将人间的风露都酿成甜醴,只供养这一朵心花,常开不败。
然而,天地本不全,世事岂能尽如人意?《诗经》里便有叹,“德音莫违,及尔同死”,愿望总是好的,可风雨飘摇,谁能预料?于是,那后半句的 “诺一世长安” ,便陡然有了分量。这“诺”字,是沉甸甸的,是男子屈指为誓的坚毅,是女子心中默念的笃定。
长安,长安,这名字本身便是一座城。是盛唐气象,是万国衣冠,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泱泱气度。然而在此处,它褪去了煌煌的外袍,化作了最朴素的愿景——长久的平安。是“一屋二人,三餐四季”的寻常;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的相守。这“一世长安”,诺的是现世的安稳,是门楣之内,无灾无祸,无惊无惧。它要为你,将一切兵戈扰攘、一切流离悲辛,都隔绝在那座用誓言筑起的城池之外。你的心,便是他的江山社稷;你的安然,便是他的天下太平。
这两句联袂而来,一内一外,一柔一刚,便成了一个圆满的宇宙。“笑颜”是长安城内的春暖花开,“长安”是护佑笑颜的巍巍城垣。如同那古时的才子佳人,虽无显赫功业,却在词笺尺素间,传递着“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体贴,或是“赌书消得泼茶香”的闲趣。这其间的情致,不似烈火烹油,而是文火慢炖,将深情熬成一句“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日常光景。
夜渐深了,月光透过窗棂,洒下如水般的清辉。那九个字的回响,仿佛也浸透了这月色的凉意,变得愈发澄澈、空灵。它不像是当下的语言,倒像是从某卷泛黄的宋词里,悄然跌落的一句。
恍惚间,竟觉得这并非一句情话,而是一种古老的、东方的美学。它许的,是如陶潜采菊东篱下的悠然笑颜;它诺的,是如王维在辋川别业里拥有的山水长安。是丁,这“许”与“诺”,原不是对某一个人,竟像是这苍茫的人世,对每一个寻觅归处的灵魂,所做的一个渺远而温柔的梦。
梦里,有一生不谢的笑颜,有一世不夜的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