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春雨意

　　绿春雨意
　　吴鸿猷
　　我到绿春，本意不是奔着雨去的。初衷是想躲开城市里那黏腻的暑气，去看那座建在云端山顶的小城，去听哈尼人唱一曲古老悠扬的山歌。谁知车刚过元阳，天色便悄悄变了脸。雾气轻轻地拢了上来，雨也跟着悄无声息地漫了过来——这一路的经历，竟让我对绿春的雨，渐渐生出别样的印象，多了几分留意，甚至起了想要细细品味的心思。
　　驶出元阳县城不久，原来晴朗的天空一下就变得灰蒙起来。很快，浓雾漫起，将山谷间的稻田、坡地上的蕉林、高高低低的屋舍，全都笼罩得严严实实。雨，也在这时悄无声息地渗了过来。
　　起初，只是风里捎来些许星子般的凉意，偶尔有一两滴雨点落在车窗上，像是不经意从树上落下的碎露，被山风一吹，转眼就没了痕迹。后来，还没来得及循着那抹水痕望去，雨丝便渐渐密了起来。这渐渐密起来雨，不像我生活的干热河谷地区那般急烈砸地，也不像我退休后所暂居的城市的雨那样沉稳有力。它是斜斜的、细细的，从雾中缓缓垂落，仿佛被谁轻轻抽断的银丝，绵绵不绝地织上车窗。当雨与雾完全交织在一起时，我的双眼慢慢变得迷蒙起来，远处的青山、近处的梯田，渐渐融成了一片朦胧的、如淡墨晕染般的绿影。我感觉，眼前的路完全浮在云中。而我正在驾驶着一叶“飞船”，小心翼翼地游弋在天地之间。
　　到了绿春县城，这雨下得更显从容。它时断时续，不紧不慢，像是根本不在意时间。就像寨子里的哈尼老人，坐在火塘边，悠悠地抽着水烟筒一样，吸两口，停下来说几句话；再吸两口，又停下来说几句话，很是自在。
　　走在街上，雨丝轻轻落在身上，带着微微的凉意，清爽而宜人。它们飘洒在青石板路上，也落在水泥地上，但它们并不溅起水花，只是悄然晕开一圈又一圈极浅的湿痕，宛若有人用毛笔蘸了清水，在纸上轻轻点染一般。雨丝飘到屋檐的茅草上，也只发出沙沙的轻响，温柔得像是生怕惊扰了屋里的人。
　　雨丝沾在皮肤上，凉凉的、软软的，头发也湿了一层，摸上去有点潮。风一来，雨也跟着飘，轻轻拂过脸颊，像飞鸟的羽毛掠过，很轻，很静。
　　雨势暂歇，檐角的积水还一颗颗挂在屋顶的茅草梢头，将落未落。我们循着远处缕缕肉香，走进一户哈尼人家。男主人套着靛蓝土布褂子，笑呵呵地将我们让进屋。女主人不多话，递来刚沏好的普洱茶。茶汤浓得似琥珀，入口温润，醇厚悠长。
　　我们小口喝着热茶，扒着红米饭，尝着哈尼人家的蘸水鸡和豆豉泥鳅，胃口一下子开了。那香味和暖意从舌尖慢慢散开，一点点渗进全身，把一路的风尘和疲惫都轻轻化掉了。抬头往窗外看，街边有棵不知名的老树，看样子已经活了很多年，身上长满了毛茸茸的青苔，却还是枝叶茂盛，绿得沉沉的。雨水顺着叶子往下滴，落在水泥地上，发出不慌不忙的“滴答”声，清透又安宁，听着听着，心情就越来越愉悦起来，感觉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非常的新鲜，富有诗意。
　　不知何时，雨丝又悄悄飘起，如烟似雾，笼着远山，也笼着雨幕深处若隐若现的县城轮廓，恍如一幅墨色氤氲的写意画。此刻，伴着哈尼人家淳朴温暖的笑语，饮着醇厚茶汤，品着地道风味，心，暖热而又舒展。只觉得这一路走来的朦胧倦意与微寒，都在不知不觉间，被时光酿成了心底一泓温柔的泉。
　　这时，心底豁然开朗，一片坦然，自信如泉涌般充盈胸间。虽未见到预期中如明信片般清晰的景致，却也全然无妨。心里自问自答: 眼前这似梦似幻的朦胧，不正是风景之中的风景吗？它比任何明澈的画面都更真实，也更深刻。
　　我一直生活在干旱少雨的地方，这样缠绵而富有诗意的雨，在我的记忆里，实在是很少多见。我细细地对这样缠绵而富有诗意的雨回味起来。
　　总体来讲，绿春的雨,用量多、情柔、丰润、轻灵四个词来褒扬它也不为过。
　　绿春的雨，最能牵住我眼神。当雨和雾绕在一起的时候，雨不大，绵绵密密织成一张软网，把整个县城都罩了进去；雾也轻，顺着雨丝的轨迹，慢悠悠地飘，有时把远处的梯田遮得只剩一角淡淡的绿，有时又悄悄让开一些，露出几户哈尼人家的土掌房。站在街边静静看，雨是动的，一丝一丝往下落；可整个世界却静得出奇——没有车马的吵闹，整座小城唯一的一条街上，连红绿灯都没有一盏，格外安宁。只有雨打茅草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这细碎、低佪的 声音衬出这雨里的时光，格外悠长，像被轻轻拉慢了的镜头。路旁的凤凰木开着细碎的红花，雨珠挂在花瓣上，不催花落，反倒把那红色染得更深、更浓，衬着土黄民居的墙，就像一幅不用勾线、自然晕染开的水墨画。
　　绿春的雨，从不急着来，也不急着走。来的时候，是悠悠的、绵绵的低语，轻轻落下，慢慢渗进山野与草木；走的时候，也不匆忙，只留下被洗得清亮的空气，和每一片绿得发光的叶子。
　　绿春的雨，不像暴雨那样干脆利落，也不像梅雨那样黏腻缠绵。它自在，也柔和——想下时，就从云里轻轻飘下来；想停时，一抬头，天已经晴了。就像哈尼人开梯田，不争不抢，顺着山势慢慢来，雨水顺着田沟自然流淌，养出了一片片饱满的稻谷。
　　在这细密的雨声中，我听见田埂边水洼里泛起的轻柔回音，也望见雨雾里哈尼女子弯腰插秧的身影——像一幅安静的画，不说话，却满是生机。
　　这场不期而遇的绿春雨，让我收获了比晴朗夏日更难忘的风景。它绵绵密密地，把我带进了哈尼人实实在在的生活里。让我尝到了热茶的暖、哈尼菜的香。也渐渐使我明白，雨和梯田、和人之间，原来有着这样一份古老而温柔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