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焚情之痛

　　玄烬是被冻醒的。

　　不是冰雪的寒冷，而是从骨头缝里、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一种彻骨的、带着死寂意味的冰冷。仿佛有人抽干了他所有的血液，灌满了万载寒潭的冰水。

　　他猛地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晃动模糊的赤红。随即，剧烈的颠簸感传来，伴随着某种庞大生物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嘶鸣。他发现自己正被某种柔韧、带着温热弹性的东西卷着，悬在半空，高速移动。下方是飞速掠过的、模糊成一片墨绿和深褐的林海树冠。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碎片，艰难地拼凑。最后清晰的画面，是青石镇冲天的火光（那是他自己的怒火？还是忘情宗冰冷的屠杀？），是阿娘那张迅速褪色、变得模糊不清的脸庞带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是那个白衣修士（白无垢？）冰冷刺骨、带着必杀之意的眼神，还有……铺天盖地的、灼热得仿佛要将他灵魂也点燃的……红！

　　玄烬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向上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猎猎飞舞、如同燃烧烈焰般的红裙。裙裾在高速飞行带起的狂风中翻卷，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视线再往上，是女子线条优美的下颌，挺翘的鼻尖，最后，对上了一双低垂下来的、如同跳跃着火焰的眸子。

　　七情谷，莫红衣。那个将他从白无垢剑下夺走的女人。

　　此刻，她正慵懒地侧坐在一头巨大的、通体覆盖着赤红鳞片、形似麒麟却生有双翼的异兽背上。那异兽四蹄踏着淡淡的流火，每一次振翅都带起灼热的气浪。卷住玄烬的，正是这异兽一条灵活如鞭、同样覆盖着细密红鳞的尾巴。

　　“醒了？”莫红衣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戏谑，如同火焰舔舐着干柴，“小家伙命挺硬，被‘焚情真焰’反噬还能这么快清醒，不愧是赤血灵根。”

　　焚情真焰？赤血灵根？

　　玄烬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发出几声破碎的“嗬嗬”声。他想问阿爹阿娘呢？想问她是谁？想问她为什么救他？想问她……他身体里那焚毁一切的力量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用了那力量之后，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大块，冷得发抖？

　　莫红衣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指尖随意地弹出一道细小的赤红光点，没入玄烬口中。一股温润的暖流瞬间滑入喉咙，驱散了些许干涩，也带来一丝微弱的气力。

　　“别急着问，省点力气。”莫红衣收回目光，望向远方翻腾的云海，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现在需要想的，是刚才的感觉。”

　　刚才的感觉？

　　玄烬的意识瞬间被拉回那个绝望的瞬间——暴怒如同岩浆冲破地壳，毁灭性的力量喷薄而出，焚穿了柴垛土墙，撼动了那个强大的白衣修士……然后，是阿娘面容的飞速消散，是灵魂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巨大空洞和冰冷。

　　那股冰冷……此刻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如同附骨之疽，更深地侵蚀着他。他试着去想张婶偷偷塞给他麦芽糖时，他心底涌起的那份单纯的甜意和雀跃……想不起来了。那份曾经让他嘴角不自觉上扬的“喜”，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只留下一个冰冷的概念标签。他甚至无法理解“喜悦”这种情绪本身该是什么样子，如同一个天生的盲人试图理解颜色。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如同风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从侧前方的云层中传来。

　　笑声中充满了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快乐，如同春日暖阳下融化的冰泉，叮咚作响，轻易就能感染人心底的愉悦。玄烬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云层破开，一头体型比莫红衣座下异兽略小、通体羽毛呈现出梦幻般琉璃色彩的巨大仙鹤翩然而出。鹤背上，俏生生地立着一位少女。看年纪约莫十四五岁，比玄烬略大。乌黑的发髻上簪着几朵栩栩如生的粉色晶石小花，随着仙鹤的飞翔轻轻摇曳。此刻，她正指着下方山林间一片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光晕的花海，对着驾驭仙鹤的一位身着青衫、气质温润的年轻男子，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云师兄！你看你看！是七彩霓裳花！开得好多好漂亮啊！像不像天上掉下来的彩虹毯子？”少女的声音清脆如黄鹂，充满了对美好事物的惊叹和纯粹的喜悦。

　　那笑容灿烂明媚，如同初升的朝阳，毫无保留地绽放着生命最本真的欢愉。她身边的青衫男子，云师兄，也被她的快乐感染，脸上露出温和宠溺的笑意，轻轻颔首：“嗯，确实很美。小师妹好眼力。”

　　这画面，这声音，这纯粹而热烈的“喜”之情，如同最明亮的阳光，毫无阻碍地投射在玄烬冰冷死寂的心湖上。

　　然而，阳光并未带来温暖。

　　玄烬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被感染，而是像被最毒的蝎子狠狠蜇了一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口那朵虚幻的赤色火莲印记处爆发！仿佛有一把无形的、烧红的烙铁，狠狠捅进了他灵魂最深、最柔软的地方，然后疯狂地搅动！

　　“呃……啊！”玄烬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嘶鸣，身体在异兽尾巴的束缚中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残破的衣衫。心口那朵火莲印记骤然变得滚烫、灼目，仿佛被强行点燃，疯狂地汲取着某种看不见的燃料！

　　更可怕的是，随着那股剧痛的蔓延，一种冰冷彻骨的“空洞感”，如同瘟疫般迅速在他意识中扩散。

　　他看着少女那明媚灿烂、足以融化寒冰的笑容，看着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眼眸……心中却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他“看”到了她的笑，听到了她的笑声，甚至能理解她话语中表达的对美丽花朵的喜爱。但是，他无法“感受”到那份喜悦！一丝一毫都不能！

　　那份笑容，那阵笑声，那纯粹的快乐，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温暖的阳光，反而像是一根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空荡荡的胸腔！没有共鸣，没有向往，只有一种本能的、强烈的排斥和……一种诡异的、令人作呕的“灼烧感”！仿佛那笑容本身，就是一种针对他的酷刑！

　　他试图在记忆中搜寻自己曾经类似的快乐——第一次抓到溪水里透明的小鱼，阿爹用粗糙的大手将他高高抛起时的兴奋尖叫，阿娘哼着歌谣哄他入睡时的安心……可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那些曾经让他心头发暖、嘴角上扬的记忆画面，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灰烬，只剩下干瘪的、毫无情感色彩的“事件”轮廓。他甚至无法理解，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因为那些“小事”而开心！

　　力量……燃烧的是他感知喜悦的能力！焚毁的是他拥有快乐的权利！

　　巨大的恐惧和更深沉的空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剧烈的灼痛。玄烬瘫在异兽的尾巴里，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为剧烈的痛苦和无法言喻的冰冷而不住颤抖。她穿着一身明快活泼的鹅黄浅色裙衫，他看着那少女依旧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欢笑，看着那片绚烂的花海，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灰白。

　　莫红衣一直用眼角余光观察着玄烬的反应。当他因为那少女纯粹的笑声而痛苦蜷缩、脸色惨白时，她那双跳跃着火焰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怜悯。

　　“感受到了？”莫红衣的声音不再有之前的戏谑，变得低沉而肃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冰冷残酷的真理，“这便是‘焚情之痛’。”

　　玄烬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莫红衣，里面充满了痛苦、茫然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

　　“赤血灵根，以情为柴，以血为焰。”莫红衣的目光落在他剧烈起伏、仿佛有火焰要从皮肤下透出的胸口，“这是天赐的无上伟力，亦是天道最恶毒的诅咒。你每一次引动真焰，每一次爆发力量，所消耗的，并非灵力，而是你自身最本源的情感之力！”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清晰地砸在玄烬冰冷的心湖上：“你方才觉醒时，燃烧的是极致的‘怒’。怒火焚天，固然让你爆发出超越境界的力量，暂时逼退了白无垢那冰块脸。但代价，你已经尝到了——是你对母亲最深刻的记忆与孺慕之情，被作为燃料，永久地焚毁了。”

　　玄烬的身体又是一阵不受控制的颤抖，阿娘那张彻底模糊的脸，再次撕裂他空洞的心房。

　　“而刚才，”莫红衣的目光扫过远处那依旧沉浸在喜悦中的黄衫少女，又落回玄烬苍白痛苦的脸上，“那女娃儿纯粹无垢的‘喜’之情，如同一颗火星溅入了你刚刚觉醒、尚不稳定、且因焚烧‘怒’之情而变得饥渴虚弱的灵根之中。你的灵根，遵循着它吞噬情感的本能，试图去汲取那份外来的‘喜’作为养料。然而，你的身体和灵魂，刚刚被强行剥夺了‘怒’之情，正处于一种极度失衡的‘情感真空’状态。这种状态下的灵根，对外来的、强烈的情绪刺激，会如同饿鬼扑食般疯狂反应，却又无法真正消化吸收，只会引发剧烈的反噬——你感受到的，那如同灵魂被烙铁灼烧的剧痛，便是‘喜’之情在强行冲击你已然残缺不全的情感根基！”

　　她伸出手指，隔空虚点玄烬剧烈起伏的胸口，那朵虚幻的赤莲印记在她指尖下似乎跳动得更加狂暴：“这还仅仅是开始。你自身的‘喜’，在你引动焚情真焰击退白无垢的那一刻，就已经作为点燃力量的‘引信’和‘助燃剂’，被一并焚烧殆尽了！你此刻对‘喜悦’的彻底麻木、冰冷、排斥，甚至感到痛苦，并非错觉，而是你……永远地失去了感受‘喜’这种情感的能力！它化作了灰烬，融入了你方才爆发出的火焰之中。”

　　永远……失去了感受“喜”的能力？

　　玄烬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那里，连颤抖都停止了。他呆呆地看着远处那个还在指着花海、笑得无忧无虑的黄衫少女，看着那片在风中摇曳的七彩霓裳花……世界在他眼中彻底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白和死寂的冰冷。

　　他感觉不到风拂过脸颊的温度，闻不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花香，更无法理解那笑声中蕴含的快乐。所有与“喜”相关的感知，都被抽离了。他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冰冷躯壳，只剩下一个空洞的“看客”，麻木地旁观着一个与他无关的、色彩斑斓却无法触及的世界。

　　“所以，小家伙，”莫红衣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再次响起，将他从无边的冰冷麻木中拉回残酷的现实，“这就是你的路。‘烬途’。每一次力量的绽放，都是一次情感的葬礼。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它们既是你的力量源泉，也是你注定要焚尽的薪柴。最终，你是驾驭这焚情之火，还是被它烧成一捧冰冷的灰烬，无人能知。”

　　她顿了顿，看着玄烬空洞绝望的眼神，红唇勾起一抹带着火焰般锐利与决绝的弧度：“但至少，在七情谷，你能学会如何让这火焰……烧得更久一点，或者，烧得更值得一点。而不是像刚才那样，被一点外来的火星就灼烧得痛不欲生。”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恐怖气息，如同跗骨之蛆，骤然从后方极远处的天际线锁定而来！那气息，玄烬刻骨铭心——是白无垢！他追来了！

　　莫红衣眉头一挑，眼中火焰瞬间暴涨，如同被激怒的凤凰。她座下的赤鳞异兽发出一声震耳欲聋、充满暴戾气息的咆哮，周身鳞片缝隙间喷涌出更加炽烈的流火，速度陡然激增！

　　“哼！阴魂不散的冰块！”莫红衣冷哼一声，指尖法诀变幻。卷住玄烬的异兽尾巴猛地收紧，将他牢牢护在核心位置。同时，她反手朝着后方追来的方向屈指一弹！

　　咻——！
　　一道凝练如血钻、只有拇指粗细的赤红流光，如同撕裂天穹的火焰之矢，无声无息却带着焚灭虚空的恐怖高温，瞬间消失在后方翻涌的云海之中！

　　轰隆——！

　　远处天际，猛地爆开一团刺眼夺目的冰蓝与赤红交织的光团！剧烈的能量冲击波如同无形的海啸般扩散开来，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玄烬也能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毁灭波动。云层被瞬间蒸发、撕裂，露出其后冰冷深邃的宇宙背景。

　　白无垢那冰冷的气息，在这一次恐怖的碰撞后，明显被阻了一阻，变得更加狂暴，却似乎被强行拖慢了追击的速度。

　　玄烬被那剧烈的能量余波震得气血翻涌，心口那朵火莲印记灼热得如同要将他点燃。剧烈的痛苦和灵魂深处的冰冷麻木再次交织袭来。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透过异兽尾巴的缝隙，他最后看了一眼后方那片因恐怖力量碰撞而扭曲变色的天空，还有远方那早已消失在视野尽头的、曾经叫做青石镇的方向。

　　那里，埋葬着他被焚毁的“喜”，和他永远模糊的母亲面容。

　　前方，是未知的七情谷，是一条注定要用自身情感作为燃料、在灰烬中挣扎前行的不归路。

　　心口，赤莲灼灼，无声燃烧。灵魂深处，一片冰冷死寂，名为“喜”的情感，已然化作灰烬，散落在来时的血色风里。

　　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片冰冷的、色彩斑斓却与他无关的世界。冰冷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却在离开眼眶的瞬间，就被周身残余的、源自心口印记的滚烫高温，蒸发成了虚无的水汽。